《我的父亲曾见过龙》

我认识宋明扬是在15年，那个时候我刚来到北京工作，人生地不熟的，组长就找了他来带我。宋明扬是北航12年毕业的学生，他毕业之后一直留在航空研究所，工作了两年，压力太大了受不了跳槽来到了我们公司，和我一个组。他长得很普通，但是人还算温柔诚实，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平时交流就比较多，逐渐熟悉了起来。后来我们在一起之后，他经常会带我出去约会，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过他提起他的家人。有一次他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那一天晚上北京的雨下的很大，路上行人寥寥，整个天地之间都笼罩在湿漉漉黑蒙蒙的雨云之下，风吹到我身上，很冷。他替我打了伞，我窝在他的防风衣里，靠在他身上边等车边聊天，我对他开玩笑，“这种天气说不定是有人在渡劫”，然后指着远处的一道云对他说，“你看那像不像一条龙”。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对着那道云驻目良久，久到我连雨声都听不到了，他才回头对我说“你知道吗？很多年之前我的父亲，在这样的一个雨夜，曾经见到过龙”。

（从1980年开始 地点在河北省）

（一）宋国伟认识沈凌秋是在1981年，经人相亲认识的。两家人都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相互都熟悉，子女年龄也合适，就被撮合到一起了。那个时候正好到处都在建厂子，宋国伟他爸花了几个钱，拎着礼物去求了老战友，把儿子送进了河北制药厂，算是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保住了一个铁饭碗。沈凌秋在二院当护士，被她当护士长的妈硬带进去的，人家都说沈凌秋太漂亮了，在医院抛头露面的会惹事，不过都被她妈说新时代了不一样了给挡了回去。哪有什么不一样的，该靠关系的一样靠关系。所以两个人的初次相亲地方选的也不太好，宋国伟给医院送药过去，两个人就在医院的后街上，找了个干净体面些的小吃店，没话找话的坐了一个多小时。医院妇产科的护士常常到这条街上来扔胎盘，那天下午尤其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沈凌秋有点受不了那个场面，就催着他赶快走了。

第二年两个人就结了婚，沈宋两家请客把医院和药厂的人都请到了，摆了三天酒。婚礼来了那么多医生药师，外面的人都说这红事办的像白事。供销社新到了一批口红，大概有十几只，以前都没有见过。宋国伟托人留了一只，给沈凌秋当新婚礼物。双方家里都没什么家底，可还是给他们打了新的红木家具，置办了些生活用品—房子是药厂分的公房，只有60几平，小两口住着也够用了，还有些给小孩子预备的东西。虽说沈凌秋还没有怀孕，可是宋婆婆早早地把东西预备下，就指望着她早点能生个小子，好让她抱孙子。

（二）这个指望落了空。两个人结婚快7年了，沈凌秋也没有生孩子。宋国伟他妈没能继续等下去，得了病撒手走了。宋国伟和沈凌秋两个人都去医院反复的做检查，各式各样的药也吃了一堆，始终不见起色。这让沈凌秋在宋家很不受待见，他们俩已经快三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第八年，沈凌秋怀孕了，生了个儿子，起名叫宋明扬。这一年他们已经三十岁了。

宋国伟每天晚上六点从药厂下班，走5分钟到自己家楼上，脱下工装，从冰箱里拿出早上冰的啤酒，打开喝两口，然后到厨房里去接沈凌秋的班。她下班早，刚刚买菜做上晚饭，换衣服去接明扬放学。他学习很好，老师们都夸他聪明，将来能上清北。吃完饭明扬在家写作业，宋国伟出去遛弯，在街口看了一会棋，一抬头，暮色就走远了。

（三）夕阳把他长长的身影拖到了6年之后，宋明扬开始上初中了。这一年国有企业改革，宋国伟的铁饭碗没有保住，变成了下岗工人。还好沈凌秋的护士还当的稳当，不至于全家喝西北风。宋国伟跟他爸吵了一架，把本来还算硬朗的老爷子给气病了，也没能劝回他。他南下跟着药厂认识的朋友去了广东捞金，跟沈凌秋说发了财就回来，让她照顾好一家人。他的腿被他爸打的一瘸一拐的，上车那天还是沈凌秋骑三轮送的他，到了车站的时候夜色刚擦黑，沈凌秋去给宋国伟买吃的，她站在摊子旁边包了5张饼和10个茶叶蛋，从兜里掏出硬币付钱。锅子冒出的蒸汽混着晚霞笼罩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悲伤。

（四）宋国伟在南方起初过得并不好，刚去时水土不服很是大病了一场，不过日久天长就习惯了。他朋友带着他做贩卖二手医疗器械的生意发财，来钱很快，但是那些器械消毒过没有，他也没问过。他总觉得这钱赚的不踏实，也很想念家，就不想再待下去了。他干了五年，赚了三十几万，准备回家了。他把钱都存在了卡里，身上只留了几百块，怕被人偷和抢了去。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沈凌秋和明扬在家里过得也不好。沈凌秋后来才知道，她妈妈原来当护士长的时候，卖胎盘赚过钱，最近才被曝光出来。然而她妈妈已经早就退休了，人也去世了，所以医院里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没有几句好话。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只能默默忍受。可是就连明扬也受连累了。他在学校由于学习好，长得还好看，被很多女生喜欢，也被特别多男生嫉妒。那些男生看他爸爸也不在家，妈妈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在放学之后抢他的钱，偶尔还会把他堵在厕所里打他。明扬一直不敢跟他妈说，后来洗澡的时候身上有伤痕才被发现。这个时候他已经高一了，从初二被人欺负到现在。沈凌秋抱着他哭了一晚上，最后决定给他办转学。

宋国伟在渡口边的小吃铺里吃了一碗馄饨，掏出新买的墨镜，慢悠悠的上了船。为了省钱，他没有坐火车卧铺，而且选择了坐船过黄河。而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渡过黄河了。船上的人很多，看上去都是出来打工和打拼回家的穷人。宋国伟买了两瓶酒，回到自己的舱室睡下了。到了晚上，他起来上厕所，喝多了酒神智还不是特别清楚，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河面上狂风四起，巨浪滔天，几乎快要把船掀翻。宋国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定了定神，准备下到下层甲板上去帮船上的人下锚。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远处有一声低沉而宏亮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于是他抬头向远方望去:在令天地失色的茫然大雨中，伴随着雷电交杂的声响，有一道身影蜿蜒向着天空飞去，一边飞一边发出叫声，看上去像是蛟龙在渡劫。宋国伟立马被吓了个清醒，转过身准备拿个什么东西记录下来，或者是拍下来，或者找个人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假的。可是什么都没有，天地之间只有他和这一条渡劫的龙。于是他只好在冒着大雨，静静的看着那条龙向着天上，向着北方飞去，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五）宋明扬从石家庄二中转学到了河北师大附中。师大附中的纪律比二中好很多，明扬在这里没有再受人欺负了，也重新开始玩起了他从小就喜欢的乒乓球。自从宋国伟回家之后，那些关于他们母子俩的闲言碎语也少了很多。由于城市开发，他们住的地方要动迁了，被批准成了工业用地，准备盖钢厂和化工厂。他们从那里搬了出去，在附近买了一套新房子住。国家给了他们很大的一笔补偿款，但是一直没有到账。宋国伟去政府问了很久，也没有下落。后来那个区长因为贪污数额巨大而上了电视法制节目，他们才知道，那笔钱被人贪掉了，他们那一个小区的人一半都没有拿到钱。

不过日子还是照样要过下去。生活压力太大，沈凌秋老了很多，免疫力也变差了，经常会感冒，不过医院打针的费用太贵，她就在楼下的诊所打了。有一天她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就去医院做了检查，发现自己得了艾滋病，但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宋国伟陪她捋了一遍所有可能的感染源，发现是楼下诊所的针头出了问题。他们用的二手针头，没有消过毒，上面有艾滋病人的血。沈凌秋得了艾滋病之后，也没有那么多钱吃药治病，过了不到两年就没了。宋国伟觉得很自责，简直就是现世报，他在沈凌秋墓前哭了很久，一夜之间老的像70岁。

（六）宋明扬学习一直很用功，在年级名列前茅，可是老师说他还是上不了清北，河北省高考的竞争压力太大了。他从高一就开始戴眼镜，到了高三越来越厚，不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也不再有女生关注他，他快到18岁了，还没有谈过恋爱，每天都在学习。家里那边钢厂和化工厂的污染越来越重，让他待在家里很难受，于是他开始住在宿舍。后来他妈妈去世之后，他就更少回家了。他高考的时候发挥失常，只考上了北航。因为他知道了一个坏消息，他爸爸得肺癌了。

宋国伟会得肺癌，一半是因为年轻时候抽烟抽的太厉害，一半是因为城市里越来越严重的雾霾。他每天出门都会戴口罩，可是到家还是吸了一鼻子的灰。他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去医院看已经是肺癌中期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打算瞒着儿子，等他高考完才去医院治病，可是最终也没有瞒住。

征地补偿款最后还是给了一部分。宋明扬拿这钱给宋国伟办了住院和手术，自己靠奖学金过了大学四年。身边的同学都说他越来越穷了，四年了就没有买过新衣服。他只有回家看父亲的时候才会花钱，给他买一点水果和营养品。他偶尔也会看看老家床头上，自己和母亲初中时候的合影，感慨一下自己那个时候真好看。

母亲那个时候也真好看。

（七）他父亲做完手术出院之后，当年的药厂给他补发了社保，现在他可以靠退休金生活了。宋明扬研究生毕业了，靠着导师的关系进了航天研究所，但是工作太累，要求又太严格，他感觉自己迟早会猝死。他想了很久，还是考虑趁着年轻多享受一下生活，为自己活几年。于是他辞职跳槽去了一个私企，做航空器零部件研发。他今年28岁了，才有了第一个女朋友，我对他说啊，你父母这个时候都快有了你了。他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