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乡村(第五篇:村里的人和事)
“屯子里面发生过许多许多的事儿,回想起那是特别的哏儿!”赵本山歌里的东北农村,有山有水、树林成排,一片幸福安乐。可当要写那里的人和事时,心里总有些沉沉的,像初冬笼在楼群上空、散不去的霾。 【故事一】:打老三区 “姥姥,你又坐着睡着了~哈哈” “呵呵……小兔崽子!” “姥姥,给我们讲讲从前的事儿呗?” “从前有啥讲的,哪儿有眼么前儿好啊!” “那……那时候咱们这旮瘩打仗吗?” “……咋不打呢,打!打老三区(音渠)那会儿……唉!那会儿的人遭罪啊”,姥姥盘坐在炕头,偻着腰,眼皮半垂,看着炕梢。 “那会儿才过你姥爷家门,二十多岁。咱也不知道啥时候呀,村里来了好多当兵的。寒冬腊月的,天天就那么趴在大壕里守着。” “他们过来打谁啊?是日本鬼子么?” “胡子!过来打胡子,老三区胡子多啊……有天早上,刚放亮儿,两伙人打起来了!那家伙!那枪子儿响的,和筛苞米粒子似的!啧啧……有几枪哪,从窗户打进来,把咱们家后墙打了好几个窟窿” “啊~没打着咱们家人吧?” “没有,我们都在炕上趴着不动弹。后来听着没声儿了,就悄么鸟儿揍饭去了。刚把米汤舀盆里,闷饭呢,几个当兵的敲敲门,‘呼’的一阵冷风就进屋了。” “一个个的,在外面趴一宿,冻的脸憔紫,眼眉和帽沿儿全是霜……你说说这一宿没吃没喝,可咋挨冻了!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啊,枪比人还高!” “进来他们也不吱声,我心里犯嘀咕啊,他们干啥这是……后来一个岁数大点儿开腔儿了:‘大婶儿,家里……有水吗?我…们借口水喝’,我就接着:‘这大冷天的,喝啥水呀,这儿米汤刚舀出来,趁热喝米汤吧’,他们就瞅瞅那个当头儿的,没说话。我就取碗那么嘎德功夫,一盆米汤就见底儿了。我说‘锅里还闷着饭呐,也垫几口吧?’,说啥也不吃,话儿刚撂下,蹭的一下就都跑出去了” “姥姥,后来又打了吗?” “到晌午的时候啊,几个兵背着个人来院子里,村长带着。我一瞅:哎呀啧啧,满身是血!脑袋耷拉着,湿的衣服也冻硬了,这可咋整!村长说部队想借个门板抬去治。你姥爷拆了个草房子的门,又给垫了层被火送走了” “后来咋样了?” “说是没走到西窑就咽气了,你说那时候那人,啧啧。被火也洇透了,全是血”。 我们都不说话了。姥姥坐在那儿,依旧喃喃地回忆着,“那会儿打老三区,我才刚过你姥爷家门,二十几岁……那会儿人遭罪啊”…… 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打盹了。 【故事二】:知青一家 文革后,村里大部分知青找关系都回城了,只有两个留了下来。 其中一个娶了隔壁村的媳妇儿,和村里人一样生孩子种地。知青本是文化人,知情理,明白事儿。可这位天天酗酒,一天到晚醉醺醺的不干活。喝点酒不开心就打媳妇儿、打孩子,下手极狠,南北营子的人们提起来都摇头唉声叹气。 母亲生下一女一男,或许是日子过得暗无天日,把孩子拉扯大一点儿,妈妈就喝农药死在了田里。 后来又续娶了第二个媳妇儿,生了一个男孩和女孩儿。家里境况依旧,过了十几年,母亲染了一身病,精神状态也不好,兄妹俩的身体也很孱弱。 九十年代初,知青父亲饮酒过度病死了。一家人支离破碎,前妻生的大姐、大哥已经成年,进城投奔亲戚去了,撂下后妈和弟妹。一个多病的母亲和两个念书的孩子,成了村里的困难户,靠亲戚邻里的帮扶撑着暗淡的日子。 小哥长大了,没有读完书跑去了北京,打工赚钱。有时候给妹妹写信,文字间控制不住时,声泪俱下。说自己撑不下去了,打工的活儿重,每个月要给妈妈邮钱治病,还要供着妹子上学读书。觉得世道不公,常有想死的心。 妹妹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体弱多病,情绪上敏感好哭。但学习有心劲儿,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可是……大学没有读完时,母亲因病在村里孤独地去世了。 长大后,妹妹嫁在了大西南,好像故意要离那个东北农村远远的,再也不回去,再也不想起。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流落四处,杳无消息。估计再过一代人,村里人会忘记曾有这么个人家吧。 妹妹是我的学前班、小学、中学、高中,十三年的同班同学。 【故事三】:老娘儿们骂街 这不是个故事,或许是个现象。 关外农村嘛,化外之地,男女老少骂人再平常不过;可骂人中最出类拔萃者,当属街上的老娘们,尤以搞过破鞋、揍过男人的为萃中之萃。 骂人者,拿个树枝,或站在被骂一家的园子前,或游荡在房前屋后,总之躲在屋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得见。 叉着腰,偶尔用树枝指着,目露凶光,嘴唇翻动,唾星飞溅,嗓门极大,有招风唤雨之势。节奏上,常以“C你妈的”为段落之首,后面祖宗十八代,一家老小,无不照及。 被骂的一家往往不占理,所以很少回骂。忍着,园子的草萎了,菜也蔫了,狗一开始还汪汪叫两声,后来觉得没有存在感,趴回窝里无所事事的样子。 骂人中极尽男女器官、性词性语,对于懵懂的孩子,有启蒙之效。例如:一家迷驴橛丢了,怀疑或看到某家人顺手偷了,就将此物的长且硬发挥到极处。(迷驴橛,铁制,长半米,下尖上有帽儿,类似巨大的铁钉。放驴时系着缰绳钉到草地里,牲口就被固定在一个大圆里吃草)。 收场往往是骂妇的男人过来把媳妇儿连推带搡地拽走,街坊们看个热闹,大体知道什么事儿了,就散了。这种骂人一方面是撒撒气,更多的是让南街北巷的人知道,把人骂臭…… 【故事四】村头的女人 村子里有个老光棍儿,快四十了没成个家。肥头大耳,黝黑矮胖,和人说话喜欢咧着大嘴笑,人不傻就是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思,家里又不富裕,一直就没有媒人愿意去说亲。 有一年他跟着村里人去黑龙江搞副业(即外出打工),回来时不知怎地,带回一个女人。 女人是个傻子,哑巴,腿上有小儿麻痹症。刚来村时,可能不适应,天天被男人打得哇哇直叫,后来男人只要一抬手,就会带着哭腔儿,蜷缩着蹲下去。 她常年乱糟糟蓬着头,脸上布满黑兮兮的皱纹,不大的年纪看上去像六十多的老人,迎面遇到路人会咧嘴笑,呜啊呜啊打招呼。 在村子的各个地方都能看到她,有时抱着一捆柴,有时挎着一筐粪。黑瘦的身影,一年四季,蹒跚在街巷、在田野、在树林。村中孩子们经常围着欺负她,拿土旮瘩、石头扔着打,偶尔她会拿根树枝假装跑向孩子们,吼吼地叫着。孩子被吓跑了,她在后面跺着脚笑…… 她给光棍儿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四、五岁的时候我见过,和他爹一样壮壮实实。

读大学时寒暑假回村儿,经常看见她站在村口,向路的尽头张望,昂着头,微张着嘴。遇有来人还是会笑、会招手。 前些年,和父母唠嗑中谈起村里的事儿,提到她已经死了,聊的很不经心。可她却成了回忆中村子的一部分,她在村子里游弋的身影,她站在村口张望的表情…… 异乡的女人、母亲,在张望什么呢?会记起千里之外的家乡吗?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吗?…… 我不知道……在敲这些文字时鼻子有些微微发酸。站在窗口,长出一口气,点燃一支烟,青色的烟雾里是村子中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人生。
这篇该结束了,又响起赵本山的歌,“屯子里面发生过很多很多的事儿”,回想中的事儿是很多,只是哏儿不起来。往年光景,世貌人情,或许只能记述,不能戏谑,不能褒贬,不能评说……
-
豆友144444740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1-25 09:24:51
-
虾虾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1-08 15:3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