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幻像
我们都是光明之子,身躯将以光芒照耀世间。
室友对我说,你要找到那个不断消耗,拖垮你精力的东西是什么,我点头,假装思考,其实只是为了避免沉默中,我们望向对方的眼睛。
我害怕看到别人的眼睛,我会猜测别人是否已经看穿我,又是否能看穿我已看穿他,在这种心照不宣的猜忌和慌乱中夹杂着一丝羞耻和不道德感,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有权利去猜测吗?
两个人静坐在房间里,光线从窗户射入,照射到书柜上的玻璃推门,一些反射到对面的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看到了光带来的幻像,那里也有一个同样的书柜。
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回归正常了,我学着发脾气,学着去表达爱慕之情,学着去悲伤,学着去烦恼,学着开心大笑,可是那只手不停的把我按下去,让我五感麻痹,有时候手还没出现,我也自己开始规律性下沉。那也许是一块沙漠里流沙的下面,也许是某处打转的湍流的漩涡下面,也许是雨林里某处沼泽,我更愿意相信这里在一片海域,没有陆地,没有岛屿,没有灯塔,没有路标,只有漫无边际的海域,也许还有刺眼的阳光和另人迷幻眩晕的拍打着的波浪,在这里,在下面。
我在下面。
耳朵被水塞满,眼睛还能看东西。可这个我已经不是我了。是一个物品,一个无所谓生死,无所谓爱恨,无所谓柔软也无所谓生长的物品,那里也许有着很多其他种属和我类似情况的物体,抛锚下沉而生锈的铁船,纸片一样浮游的海底生物,污渍斑驳的汽油桶,各种东西的碎片沉淀在砂石上,混杂在一起,凌乱而脏,而我也是这混乱的一部分,或即将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要命的是我看到了我自己,内在居高临下的统治者,独裁者,一言不发的暴君,她威严的气势震慑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开始呛水,手脚胡乱扑腾起来,继续下沉吧,我只想万物静默如磐石。

我醒了,小藏在做数学题。她拿着圆规,在本子上画着一个规范而精确的圆,就像兀的值从这个圆测出。离午休结束还有17分钟,大多数同学都已经醒了,他们竖着脑袋低头做着题目,好像在破解一道道咒语,他们目的明确,头脑清晰,稳定而坚实的踏在用稿纸铺成的大地上。
我拿出地图,背着那条由特殊的纬线所穿过的所有国家,可我只能用脑袋的20%来记这些离我无比遥远的地名,剩下的80%始终沉浸在深海里,挣扎呼吸。我掩盖了这一切,只留出光明的景象,我像所有的同学一样学习,生活,活动,开玩笑,听着他们说吴迪的坏话,骂她是疯子,我一句话也没说。其实光是听着,我心里就充满内疚,我单方面猜测她很难过,我很想救她,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内疚和使命,可当我扭头看到在走廊上被大家扯住头发的吴迪时,我又感到害怕。她在笑,笑的那么开心,她似乎把这当成大家关怀她的动作,也许她觉得这并不算什么,不值得发脾气。之前她曾凑近和我说了两句话,像秘密般的给我倾诉谁把她的头发绑到了走廊上的防盗网,让她无法行走,她微笑着给我抱怨,很难看出是喜欢还是抱怨这种行动,这种突然靠近的距离让我远离,我想她会很快的粘上我,而我必须逃离这里。
无处可逃。
小藏的爸爸十几年前从单位退养后再也没有上班,而她妈守着某种虚无的希望,以为可以在某天挣脱这一切,直到小藏初中弟弟出生,她妈彻底放弃挣扎。家庭陷入凝滞,像一团怎么也搅不动的胶。小藏和我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只是不停的从一个伪装点切换到另一个伪装点,我累的筋疲力竭,有人跟我说,你谁都不要相信,你只能相信自己。我说好,我们都只相信自己。
铃声响起,午休结束,我抬头,墙上的钟也没了,只有指针在不停的走,没有刻度,没有时间,小藏在我旁边唱歌:
“没有一个忧患莉不能担当
没有一个痛苦莉不能背负
我要向高山举目
我的帮助从你而来
满有丰盛的慈爱
赐给烦求告你名的人
莉的爱总是不离不弃
怜悯如江河涌流
在我敌人面前摆设筵席
使我的福怀满溢
你的爱总是不离不弃
时刻将我环绕
你必永远纪念与我所立的约使我领受丰盛的恩典”
我问她这是什么歌,她说有一次路过教堂,进去的时候听到一群人在唱,我问你是基督徒吗?她说不是,我说我也不是,还好。她问为什么还好,我说,因为神是不可靠的我们只能信自己。小藏说,你可以多信一个人,信我,我说我想说可以,但这不被允许,她问为什么,我说我不能撒谎。
小时候,我依然对世界抱有无知而丰厚的好奇欲,我从电视上看到中世纪遗留下来的欧洲教堂,巨大的穹顶牵引着我,复杂精美的壁画和雕刻塑像让我折服,这个巨大的灵肉分离器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最精细繁复的壁画前有一个人歪头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身躯裸露,身体瘦骨嶙峋,我看见他顺服的低头,身上流有伤痕。
小藏说,那个人能听见所有人的呼喊。
小藏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成绩和她的人一样毫不起眼,地理老师有一次上课竟然忘记了她的名字,我很欣赏这一点,不是所有人都能让人记住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让人遗忘,我们在高三的时候成了同桌,她习惯沉默,而我在面对这种沉默总有种被看穿的恐慌,于是在一开始我选择说话,说更多的话,试图告诉她,或者迷惑她,让某种我误以为的真实成为幻像。
我害怕被人看到,可是我选择了和她不一样的方式,拼命说话。
后来她一直不说话,我在瞬间有种自己被孤立的错觉,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说什么都可以,不要觉得我不想和你说话,也不要觉得拘束,她说我没有,只是不想说话而已,我说好,然后我们又陷入了某种沉默。
我以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们通过漠视他人的方式让他人模式自己来换取某种自由,这种沉默和奇艺成为保护色,让我们能在影子下面得以思考我们自认为有意义的话题。这种淡泊逐渐成为冷漠,我们对别人也对自己,不流露任何感情。
也许我在小藏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想和小藏说话就像想和那个在海下迷失眩晕的自己对话。
我知道我在呼喊,小藏说她听到了就一定会向我走来。
可我不知道能否到达那天。因为我发现,随着心智的成熟,这种分裂感越来越强烈,我时常被拉回到以前,似乎从高中以后的生活都是虚假的,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在哪?我过着不属于我的生活,承担着不属于我的责任,感受着不属于我的一切情感,我窗户前的棕色书包,里面空荡没有一本书的影子,却装满了一包沉重的谎言。
另一面,我业已成熟的理智告诉我,情绪是没有用的沉溺。引以为豪的想象力来自自己的无知,充沛的情感不是来自洞察之后的审视,而是混沌一片的软弱悲伤。你要做的只是解决或逃避问题,只是当我看到那些温暖的人影,就像太阳底下枫杨摇曳的光斑,树枝的缝隙在皮肤上留下温暖而美丽的花纹。趁着太阳下山之前,我想留下他们。我陷入呆滞,开始为太阳下山而感到悲伤和害怕,小藏说,也许你坏掉了,但我可以帮你修好。
小藏每天面无表情,安静的看着各种小说,也没有同学主动和她交流,除了我,而我在逐渐接纳那种沉默后也变得和她一样沉默,至少在她面前。其他时间,我则在和同学们哈哈大笑的时候看到小藏没有表情的脸,我想带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带,或者带她去哪。有天上课,老师念叨着承天寺游记,我看到小藏的脸上有眼泪,我问你怎么哭了?小藏说我哭了吗,我说是的,她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真奇怪你竟然不知道自己哭了,小藏说我把自己代入进去了吧,我看到她的语文课本下面放着一本书,我问这是什么,小藏说这是《1q84》,我说小藏你可以试着多学习一下,换取在老师面前抬起脖子的权利,也许你可以尝试解释一下自己让人理解变得合群,小藏说解释自己似乎在宣告自己拥有某种特权,你们要理解我,以我的方式,我觉得她说的很对,这样太霸道。
我说,知识就是力量,小藏你读那么多书,以后力量会越来越大的。但小藏说,真正的知识是拯救,和书不一定有关。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那个被钉有男人的十字架两端长出了两片绿色的叶子。叶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像每一个字的笔画上也都摆满了字,以此类推,无穷延伸,可是我却读不懂。
我们学校周末会放半天假,这时候的校门口总是挤满了各种小摊小贩,他们的铺面就是一个个简单而负重累累的小车,上面从收钱到加工到用餐一条龙解决,我在买手抓饼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小孩,她站在我旁边,昂头和我一起专心看着老板的手抓饼,按压饼皮,她说,你相信人能飞吗?翻饼皮,我说也许吧,继续按压饼皮,她说,我十岁的时候就可以飞上天空,老板开始往铁板上扔里脊肉,我说,谁告诉你的,滋滋作响的里脊开始冒烟,老板目不斜视,看起来平常的铁板上面遍布着颤栗的高温,她说,我爸。老板开始卷饼,她说,你要上课就先拿吧,我的也快了,不用管我。我恍惚之间看到了小藏的影子,回到学校,我问小藏,你相信人能飞吗?小藏说,不能。
几天后,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故事,故事说代达罗斯是个巧手的工匠,他到一个岛上帮国王修建一个迷宫,修好之后国王就不放他走了。于是他收集了很多羽毛,用蜡粘成了两副翅膀,一副自己用,一副给他的儿子伊卡洛斯,两个人计划从天空中飞出这个岛。
他知道这个翅膀是蜡粘成的,就告诫儿子飞的时候不要太高,靠太阳太近会出事故的。可是伊卡洛斯飞得太高,太阳把蜡烤熔化了,翅膀全散了架,于是伊卡洛斯掉在海里淹死了。
我和小藏讲了这个故事,问她,是伊卡洛斯太骄傲了吗?想要靠近太阳?小藏说,他想靠近的是他心中的太阳。
高三的最后一次模拟考前,小藏和我放学后一直绕着南山的公园走到天黑,树木的颜色变得漆黑而深重,池塘上面不再有亮目的光斑,一切的颜色都在黑夜中隐遁,光明退散后万物恢复自身的温度,凉爽的空气缓慢吞噬余温,我怀抱双手,小藏说,花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好。
其实代达罗斯当初收集羽毛的时候已经发现,路途太过遥远,蜡制的翅膀在路上一定会化掉,坠入海中是这趟飞行的归宿,他把羽翼缝在伊卡洛斯的肩膀,双手颤抖,伊卡洛斯知道,但他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愿,他要和父亲一起飞离克里特岛。于是飞上天后,伊卡洛斯一直飞的比父亲高,他用他的影子遮住了代达罗斯,他的翅膀逐渐融化,蜡液一滴一滴的滴下来,就这样,伊卡洛斯一直飞行直到坠落,代达罗斯支撑着飞到了西西里岛。
小藏走上长廊的座椅,沿着笔直的线条走起来。我看着夜幕,感觉到此刻的小藏在想些什么,而我应该说些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想不出来,连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我也不再能知道任何外界的东西了,事物之间的联系在我这里全部崩塌殆尽,一个个事物都孤立的萧条而冷漠,单一而又复杂,世界和我都是离散的点,我又一次掉进被扼住呼吸的深海里,我的身边只有小藏。小藏是特殊的,可是小藏和我和大家一样,都只是这幅聚点图上的点,毫无差异的点。而我也许只是需要一个点。
我不想让小藏成为我的点,我想让小藏成为小藏。
我说,他父亲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吗?小藏说,嗯。我说他儿子挺惨的,小藏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我拉住她,小藏说,其实我也挺惨的。我说我也一样。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想陪着小藏,我没有小藏那么清晰的表达,我的感受总是一片混沌而不清,小藏就是我的口。
“代达罗斯预谋了一切吗?他知道他儿子会为他而死?”小藏说,我不知道,但无论怎样,伊卡洛斯都会死,为他的父亲而死。伊卡洛斯太尊重父亲,决心将自己的一切都为了父亲,生命也只是这些里的一种。他从来没有艳羡过太阳。
公园的天光彻底不见,我们拉住对方的手,有稀疏游客的话声,小藏说,花鸟,我们一起去我家。
我来到她的家,进门后左拐进玄关就是客厅,小藏让我在这里等她,她去厕所洗个澡。我很疑惑,可是我说了句好。
墙上有个时钟,我盯着上面转动的指针,把我的全部注意力投入进去。这样能让我安心。不久她从厕所出来,头发高高扎起,脸颊沾满水珠,身上冒着热气,裸露身子,“花鸟,你给我画上翅膀”。我笑了,说,你也来这套?小藏没有吱声,我跟着她进了房间。
房间很简洁,迫于某种深藏于心的道德压力,我告诫自己的眼睛不要到处乱看,于是紧跟着她走到床边,被单是淡蓝偏灰的颜色,上面放着一个小玩偶,很干净很蓬松,她趴在床上,拿给我一支笔。我紧张的顿了一下,怕出什么差错,其实最大的差错也不过就是笔掉了,但我不想破坏其中的任何一步,这也许有着某种象征意味,有种奇怪的荣幸感在我身上,也许得到了小藏的认可。
我拿起笔在小藏背上画了起来,我说我不会画画,画得很丑,小藏轻声说,不要紧。笔尖刚落在她的背上时,她的背缩紧了一下。随后,我开始大面积的画上翅膀的轮廓,线条逐渐变得舒展,接着往轮廓里面填上羽毛的形状,我要给小藏画上羽毛最丰满的翅膀。画完之后,我吻了一下她的背,我说,小藏,你的翅膀好了。小藏的头埋进被子,咯咯的笑出了声,她说,谢谢你,花鸟。
第二天,小藏消失了,后来再也没来学校,我曾经想去全国各地找她,在每个夜晚设想各种可能性,盘算车费和旅程的安排,甚至幻想久别重逢后的拥抱,虽然我知道我们永远不会拥抱对方。可我的确再也没见过她,也从来没有为了她在现实哪怕迈出一步。
小藏消失了,而我依然时常坠入深海,在清醒的时候依旧面临着各种脱节。链条尽断的世界对我的认知实在不算友好,我时常捉住那里的一些球,把它们塞进我的口袋,又让他们纷纷跳脱跑掉。我很害怕,因为发现大家都能用链条串起球时候,我对于大家充满了羡慕,不论怎样,有链条就意味着可以连接,不论连接的球网是大是小,有网就能规避下坠的风险。
不能拥有链条的我面对的则是无时无刻的虚空和危险。你无法认识世界,又如何身处其中,活在其中?
小藏,风真的好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翅膀会带你飞到哪里?逼临太阳,还是靠近大海,又或者在云野里翱翔,飞向彼岸?
后来,我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学,长江大桥下水浑色浑浊而暗淡,轮渡经过,鸣笛悠久。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我总会在晚上想起小藏哭的那次语文课上,老师念到: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隧去承天寺寻张怀民。
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终将击破光明的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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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221552795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1-01 23:3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