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8 阶级
来到板井后,我发现一个现象:学习最好的小朋友往往也是村子里家庭条件最好的。
那天看到村子里正在盖一栋新房子,岑老师告诉我是吴静思她们家的。“吴静思家肯定早晚要离开板井的呀。” 岑老师笑了笑说。
这两天有爱心人士要向学校捐赠冬衣,唐老师在统计没有冬衣的孩子,我们班需要冬衣的是石柒金,一个语文考试2分,数学考试10分,班级成绩最差的小男孩。要知道,那次考试吴静思语文93,数学88。
石柒金像颗豆芽菜,圆圆的大脑袋下面是个小小的身体,营养不良造成的又软又黄的头发贴在大脑袋上,一双大眼睛倒是异常清澈。班里别的孩子已经学会了比喻句和拟人句,石柒金甚至连字都认不全,叫他读课文时,他总得抬起头看贴在墙上的拼音表,费力才能发出每个字的音,然后磕磕巴巴连成不像样的句子。
语文考试,虽然都是我讲过的题,但他只能在试卷上画画。这也不怪他,大部分时间他根本听不懂我在讲什么。可我得顾及班里大部分同学的进度,只好给他单独补习。
吴静思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来上学,而石柒金座位上经常散发一股臭味,估计是一整个星期都没有洗澡。
对于石柒金,我实在严厉不起来。拿着他2分的试卷,看着他懵懂无辜的眼神,我也只好摸摸他的头说:“17呀,把这首古诗抄五遍,一个字一个字抄,抄完以后背下来,老师放学检查。”
石柒金抄得认真,作业也都按时完成,但到背诵听写时还是交白卷。
石柒金最好的朋友是他的同桌小女孩,全班倒数第二的吴蓉。
班里虽然只有9个孩子,但是显然也有各自结伴玩耍的小群体。
吴静思的好朋友是全班第二,或者说是两个人轮流做班级第一。放学以后,两人总是手牵手跑到户外的乒乓球桌上写作业,下学也永远一起走。而每当石柒金不知道今天作业是什么时,只能问他的好朋友吴蓉,可往往拿着9分试卷的吴蓉也一头雾水。
有时候,我看到他们俩抓耳挠腮在座位上写作业时,总会生出几分难过。
有一天,吴蓉上学迟到,我随口问吴静思:“吴蓉怎么没来啊,昨天和你们玩到太晚了吗?”
“老师,吴蓉不和我们一起玩,她和石柒金一起。”吴静思回答得理直气壮。
当然,小朋友内心是不存在什么故意的歧视和排挤,但也一定会找与自己更相似的人做朋友。当吴蓉和石柒金拿着一根破铁丝卷来卷去时,吴静思和她的朋友正坐在一起看童话书。
体育课时,我站在二楼观察,班级里9位小朋友自然而然分为三堆玩耍:班级第一第二名在一堆,班级成绩中间的五位小朋友在一堆,石柒金和吴蓉在一堆。
我开始回忆起我的学生时代。小学时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学习不怎么样的小男孩,但我们每天上下学一起回家。我虽然学习很好,但和我玩得好的貌似都是“差生”。我讨厌班里前几名那种不自知的优越感和傲慢,或者仅仅是因为叛逆,我就是想让别人看到我和“坏小孩”们一起玩。
可如今打开微信,我和小学最好的朋友早早失去了联系,唯一有微信的是当时班级里和我一样职位的那个大队委。是大学时一个需要合作的机会,让我们重新热络起来。这位大队委当然一路都是标准的“好学生”,上了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现在在一个著名医学院修博士学位。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和这位大队委的确是更相似的人。我们都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一路升学考试,过着循规蹈矩也看似体面的生活。并非童年时深刻的情谊维持了我们的关系,而是长大后差不多的“阶级”重新连结起了我们。
而那些我小学时曾经最好的朋友们,有的高中毕业就去工作,有的早早结婚生子,和我也不会再有什么共同语言,默默消失在人海。
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也只能和极其有限的人维持较为深度的关系。我们当然会寻找更能理解自己的人,而这个“理解”背后则意味着更相似的人。
焦大理解不了林妹妹,反之亦然。
长大以后,你很难与不是自己圈子的人深交。资源只会在同一个圈层流动,阶级由此固化。我的好朋友里,既没有挥金如土的富二代,也没有生活困苦的底层。我们有着相同的家境,也因此受到相同的教育,有着相同的价值观,最终有着差不多的苦恼,以及相似的人生。
去年,我曾经被一个中学就去国外留学的富二代朋友带去参加一个“他们圈子”的聚会。在场都是家境优渥的男孩女孩,他们大多已经移民国外,学的都是商科,浑身上下的奢侈品。除了我以外,只还有一个不是“他们圈子”的外人,那是个小网红。和我的沉默不同,小网红很想和那些人攀上关系,于是讨好般地想融入他们,遭到的却是一致的轻蔑与傲慢。
“新开的SKPS里那个专柜,限量款只有那里有哎,我准备排队去买。”小网红一脸谄媚。
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用漂亮的指甲划着手机,头也不抬道:“难道不都是直接和sale说让他们留货吗,谁还去排队啊?”
“你们男朋友都从哪里找的啊?”
“都是发小,从小一起在部队大院长大,知根知底,外面人谁知道啊。”另一个女孩拨弄了下头发,漫不经心道。
几句话过后,那个小网红就灰溜溜闭嘴了。因为所有的回答背后只有一个意思:“我们这个圈子不欢迎你,你进不来。”
我的沉默倒是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你在电影学院上学啊,那应该挺好玩的,不像商科那么无聊。”
“所以你可以介绍明星给我们认识咯?”
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好像一个被叫到聚会上调剂气氛的戏子。
吃完饭后他们要去蹦迪,我找借口先走了,这个场合实在让我不适。
想起那天岑老师和我聊天,她说有一次娜娜和她闲聊,很轻蔑地说了一句:“我养了阿力几个月了,去凤凰古城玩酒店吃饭也全是我付的啊。”
娜娜的语气让岑老师感到很不适,但这是残酷的事实。
当娜娜向我们说她和前男友是在超跑俱乐部认识时,语气中当然也有着挥之不去的优越。人是复杂的,她对村子里的小朋友是真心好,但也是真心不可能找阿力这样的人做男朋友。
甚至离开村子回到城市,娜娜和阿力回到各自的圈子,未来能收到的也只有对方新年时的群发祝福。
反观自己,村子里质朴的村民当然与我真心相待,但我们也不大可能成为朋友。而岑老师却可以,我们学的相同的专业,从事相同的行业。未来回到城市后,我们会时不时约咖啡和晚餐,回忆村子里时光的同时,聊聊有什么合作机会与资源互换。
所以当我对吴静思说“你和石柒金组为一个学习小组,你要帮助他学习”时,看到吴静思难为的表情,我也确实不能责怪什么。
吴静思是肯定要离开板井的,而石柒金未来的人生很难与她有什么交集。
你可以强制她教会他一道题,但你不能强制她做他的朋友。
“老师,今天什么作业啊?这篇也要写吗?”在我重复了三遍作业后,石柒金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问我。
“吴静思,你去告诉石柒金。”我泄气般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吴静思走上前,有些居高临下地说:“学练优30页,不是这本,这本。还有这个,抄五遍……”
石柒金一言不发,在旁边紧张地点着头。
今天放学,吴静思回家后可以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跳上床看课外书。
石柒金进到破旧的小房子后,还要在昏暗的灯光下继续写昨天没完成的作业。而有腰伤的爷爷在地里干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给他做晚饭。
就算在最贫困的村子里,“阶级”都显得不可逾越,从出生到衰老,一代代延续。
我不知道石柒金未来的人生会被他人的傲慢与优越感刺伤多少次,但我希望他能足够幸运,熬过那些自尊被践踏的时刻。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残忍地希望,他能一直留在板井村。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我要尊严。”这应该是每个人的底线。
但自己的底线与别人的底线,在如今这个社会,好像都显得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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