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讨论家庭主妇时,我们能做什么
当我们在争论女性该不该家庭主妇的时候,我们很容易陷入到一个误区里,那就是我们的讨论从一开始就默认:家庭主妇是没有价值的。而这个衡量的标准也是看似有理有据:她既没有为家庭带来收入,也没有为社会带来效益,因此家庭主妇所做的是「没有价值」的。
首先,我们来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工作就是错误吗”?
前工业社会中,人们习惯于当下的满足,稳定收入对人们的吸引力远比不上平静安稳的生活。所以我们会看见前工业社会中充满着节庆与娱乐,对他们而言,有足够的面包度日,就没必要去忍受单调乏味且长时间的工作。
但工业社会劳动力短缺的状况,促使工业家制造出了「工作伦理」。在工作伦理之下,“无聊”一定要被消灭:人不能放松,生活不能存在闲暇,工作即是正义,不工作就是懒惰。
在被剥夺生活来源的情况下,无论工业家提供的条件多差,都会被视为“恩惠”(也就是“能有份工作不错了,多得是人没有工作呢,你不做别人排队都等着来做”)。这种“工作伦理”把无尽重复的枯燥工作拔高到道德高度,一方面从伦理道德上给工人施加压力,另一方面也给了工业家一个道德上合理的说法。
因此,消遣与安逸的天性被不断消除。发展至今,我们已经全盘接受这种观念,默认“工作就是义务”、“不工作就是错误”。闲暇沦为懒惰,过劳死成为英雄。
在这一层「工作伦理」之上,我们又面临另一个问题,“家庭主妇所做的算是工作吗,有意义吗”?
这种以“是否带来经济效益”来衡量“是否具有价值”的思路,本身就是一个很资本主义的提问。鲍曼一针见血地告诉我们,这种思路的误区在于,将「工作」等同于「有偿工作」,而一切没有经济表现形式的活动都不被算作「工作」,也就等同于「没有意义」,比如家务劳动。
回到最初工作伦理的议题。传统上,经济层面上的底层人群是劳动力的后备力量,但技术革命后的现代经济已经不需要大量劳动力了。作为结构性的多余,他们被逐渐放逐、抹去。面对未来高达98%的剩余劳动力,应当怎么办?谷歌顾问微笑着告诉我们,去争当2%。
这就是最讽刺和残忍的地方,他们已经失去了谈判的筹码,甚至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已经失去了把苦难变成共同关怀的一切机会,最终在各个层面各种意义上,消失。
正如项飙所总结的,这是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❷:即没有横向的分化,又不给人退出竞争的机会,只允许你不断地挤在这条窄路上永不止息地抽自己。当你无法成为那2%的时候,没有人指出这是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所导致的,相反,所有人都告诉你,是因为你不够强大,不够努力。
同样的思路,如果我们仍然还在父权主义的逻辑下在讨论如何争取女性权益,这也许能在一段时间内走得很快,但绝不会走得很远。例如,看似所有生产者都要围绕女性消费者的喜好来决策,似乎女性权益与地位可以透过女性的消费能力来彰显和提升,但当我们跳脱出来冷静思考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平等、自由和权力是不可能被购买的。
又比如家庭主妇这件事,拦阻更多女性去成为全职太太,在目前这种家庭妇女的劳动不被承认、她们的权益没有保障的的背景下,在当下的短时间内,一定是合理且有效的。但这种做法背后潜在的,依旧是父权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理念,即一方面认为工作即正义、不工作等同于不合理,另一方面将工作等同于有偿工作从而抹杀其他活动价值的「工作伦理」。
简言之,单纯地贬低家庭妇女、阻止女性去成为全职太太,其背后依旧是男权逻辑下对女性家庭劳动意义和价值的不认同。这么做不单单是不能帮助到当下已经成为家庭主妇的女性,也不利于那些在职场上工作、回家还要承包家庭劳动的带职女性:退一万步讲,即使发展到最后没有一位女性从事家庭妇女的工作,女性依旧还是要不平等地在社会压力下承担义务劳动,因为家庭劳动的价值依旧是不被认可的。
因此,我们今天需要的是超越父权文化逻辑。我们需要让家庭劳动不再成为刻板印象中的女性责任,也不再成为没有价值和意义的女性义务。《跨国灰姑娘》中提到一个有趣的案例,有位张太太自己在外打工赚钱,赚回的钱用于购买市场上的劳动力,外包她服侍婆婆的媳妇责任。她提到,“很多丈夫都说,现在的女人比从前幸运多了,因为她们有菲佣帮忙。可是拜托,你的妻子照顾的是谁,是你的妈妈诶!”没错,这里外包的其实是先生的孝亲劳动,是属于男方的责任和义务,但却成为丈夫关心疼爱妻子、甚至是“男女平等”的表现;相反,雇菲佣来照顾婆婆却给张太太带来道德上深深的指责,她不断地确认别人是否指责自己的“不孝”,尽管她在使用自己赚来的钱,去照顾自己丈夫的妈妈❸。
“正如我们不能通过复制好莱坞的叙事模式来建立中国文化主体一样,同样,我们也不能通过复制男权文化的逻辑、男权文化的欲望逻辑、资本主义市场的消费逻辑,来获得女性的主体浮现,以及女性的整体表达”❹。
重要的是跳出男权主义逻辑,找寻女性可能性的突破点。所有广告都在告诉我们,要做自己,要开心,要活在当下,但没有人给我们指出怎么才能做自己,反倒是有无尽的道德枷锁在帮助我们如何不去成为自己。
因此,从长远来看,比起指责家庭主妇、抹除全职太太,正确定义“工作”和“意义”,是更重要的;把人从异化成为劳动机器和消费傀儡的价值观念中脱离出来,是更重要的;去体谅每个阶层的人的苦痛,去理解每个决定背后的牺牲,在此基础上去反思“我能做什么”,而不是“她应该改变什么”,是更重要的。让女性在家庭中的付出不再单纯成为义务,而是成为价值得以看见和承认,这不仅仅是对家庭主妇的帮助,也是对所有在职场和家庭都被附上道德枷锁的女性们的帮助,因为这本身就不应该成为女性单方面的无偿付出。
在这个意义下,我们需要的尊重意味着给予平等且优质的教育,并且给予任何人做出任何选择的权利。如果只是一味地抹除家庭主妇的存在,不但是在父权逻辑下加强“女性无用”及“有偿劳动才有意义”的错误观念,也是在抹杀那些虽然少数但一定存在着的,真正喜欢且愿意委身家庭的女性,以及男性。
面对女性文化、女权主义的热火朝天,我们需要冷静与反思。如果我们不停地在旧有的男权主义思想下考虑突破,也许只是不停地在倒退中重复“进步”的幻象,成为资本潮流下转移矛盾的方式罢了。
我们离这个最理想的情况的确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这并不代表着每一个微小的行动就没有用了。
“新穷人”、全职太太、留守及流动儿童,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弱势群体,在今天一定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个人选择,而是在机会不平等这个大背景下被动的选择。贫困山区少女购买廉价卫生巾,有人说怎么可能有人买不起卫生巾;讨论家庭主妇是否有意义,有人说整天不做事被男人养就活该被骂。在简单的极端成为公共讨论的主流的当下,希望我们都多一点理性和温柔,多一点推己及人。
破很容易,立很难;指责容易,去改变,尤其是从“我能做什么”出发的改变,尤为难。我们既没有给ta们提供另一条出路,也没有经历ta们的痛苦,就没有资格站在道德与特权的制高点上无端指责别人做出的决定。如果我们连去理解他者的行为甚至观念都没有,又何尝去谈关怀和帮助这群“被放逐和被抹除的人群”呢。
参考文献:
1、齐格蒙特•鲍曼 ,《工作、消费、新穷人》,P191-203
2、澎湃新闻,《专访|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3、蓝佩嘉,《跨国灰姑娘——当东南亚帮佣遇上台湾新富家庭》,P131-132
4、戴锦华,《访谈:女人、穷人、打工人,30岁以上的所有穷人,出路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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