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
车开出墓园的时候,亲属们仿佛松了口气。雨停了,天色亮了起来。所有大大小小的礼俗已履行完毕,待会儿就可以吃肉了,还有酒喝。
墓园里散养的狗,也神情放松,静静看着我们,仿佛闻到眼前这群人身上散发出的疲倦的气味。有点像提香的画。

回程路上,司机跟司仪聊起小孩上学的问题。都说南京人热衷于聊小孩教育,老男人之间也不例外,无论多么市井、油滑的南京话,聊起这个话题时总还带着一点澄澈感。不管怎样,这可比去程时他们聊的话题好多了;一早来殡仪馆的路上,司机在那喋喋不休:他们家(指我爷爷)是在A银行,A银行的利息可比X、Y银行低多了,啊是啊?我存钱都存X银行,不存A银行,毕竟利息高点儿,啊是啊?A、B、C、D银行都是国有的,国有银行哪会多给你点儿利息,啊是啊?…我心里来气,喊了一声:两位师傅要不要晚点儿再讨论这个话题,啊好啊?这以后开启的静默模式,把我们送到了殡仪馆。
今天将是最后一次看到爷爷的样子。我努力看得仔细。他穿了一套唐装,靛蓝色面料和金黄色镶边,戴着一顶小圆帽。有一点好笑。据说唐装的寓意是福佑后代。不过爷爷生前绝不是个传统复古的人,大概不习惯穿成这样。他出身贫寒,16岁从南京跑到大西北参加工作,心底里想的是革命、求新、建设,对传统其实并没什么归属感,觉得那是“地主阶级”才讲究的东西。他看到老南京那些破街败巷被写上“拆、拆、拆”的大字时,会很有兴致拍照留存——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文物保护”,这对他是个疏远的观念,因为他单纯地觉得新的东西应该要比旧的好。
他以前其实穿得很时髦的,退休前常常是西装三件套;我毕业前从法国带了顶深蓝色羊毛宽边贝雷帽送给他,他很喜欢,但是几乎没戴过,说是因为太时髦了——那时他已经衰老了,不讲究了,就像南京城里随处可见的一位普通老人。2018年,在我几次三番的撺掇下,他去了一趟欧洲,玩的很满意,对法国印象尤其好;我让他把这顶帽子带上,戴在法国老头儿中间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人家还会对你微笑,觉得你是自己人;后来他还是没好意思戴出去,但说走在巴黎的大街上,的确有当地老人对他笑,跟他说话。
他很喜欢多看看外边的世界;他旅游去过不少国家,回来还写游记,虽然像对于越南、柬埔寨、印度这些地方,他写的多还是“这些地方很穷,街道那么脏,房子那么破,那些人大半天里啥事也不干,人人都伸手要饭,这样一比,中国人真的过得好。”我劝他要多去去发达国家学习经验;他去了美西,回来反问:那有啥好?城市没个样子。我曾笑他游记写得像八股;但他对于今天的日常生活,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满足的。毕竟,他生于1936年,南京周边的某个地方;我无法猜测他1岁那年经历过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我们今天肯定难以想象。
今天,我看见爷爷静静躺在那里,干干净净的,脸庞似乎比两天前在医院里显得圆润了一点,皮肤仿佛还有些光泽。真的就像是睡着了,在一片乱哄哄的周遭里,他成了唯一宁静安和的那一个。仿佛这一年折磨人的纷纷扰扰,这一生裹挟人的劳劳碌碌,他终于就此完成了,卸下了,轻松了。我想到以前,我跟他就某些时事发生争执的时候,我会气鼓鼓地说:“爷爷,你不懂,你对这个现代世界了解的太少了!”——哎,年轻人,你总是自大,你以为人生一世,于过去于现代,真有什么不同吗?你也总是自艾,为自己的冒失自大而懊悔,殊不知长辈从来都原谅你,没有放在心上。
据说周一那天,我离开医院之后,爷爷又醒来。他知道我走了,也不介意,他知道我要走的,因为我在家里总是呆不住,跟他年轻时一样。他醒来后,就安心地等奶奶到医院,再见她一面。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任由呼吸慢慢消退;有两次,心跳在停止了一分钟后又再次恢复,但渐次减弱,直至最终沉寂。就像傍晚在湖面上打出的一个水漂。
我们把鲜花摆在他身边。我不想哭出声,躲在口罩后面大口吸气,闻到鲜花有一股凉凉的、清幽的香气。我当时想,他接下来的旅程,会不会留住这些花香?工作人员在将他送入烈火之前,不会用手拂去这些鲜花的吧,对吗?那样既非必要,也有损诗意…哀乐凄厉而空洞,刺激着在场者的心绪翻滚,悲泪四溢,可是这一切毕竟已外在于本质;本质是这已归隐的存在,已释然的重负,和这隐微的花香。本质是认清眼前沉甸甸的事实之后的轻盈感:你已不再幻想了,踏实的悲伤成了你的力量。
一个人变成一捧灰,大约用时一小时。司仪请我们再望一眼:骨灰比我想象的颗粒大很多,是一块一块的,几乎可以猜测是烧完后又人工压碎的,其中还能看出一块骨片的部位。骨灰洁白干净,带着干燥的光泽,就像我想象中历经岁月的历史遗存所应有的样子——像史前的白陶、遗址上散落的大理石块,形虽离散,但不湮灭,你仍能拼合出一点东西,一点记忆,一点荣光。我想爷爷不会介意我这样的描述,他的好奇心跟我差不多。
按照礼俗,出殡的路上,每过上桥,直系亲属们要说“早安”;回程时,每过拐弯,要说“一路走好”。前者让我想到最近在读的关于拜火教信仰的书,逝者的灵魂要跨越钦瓦特桥,西汉也有类似的信仰。我认为爷爷总体上并不相信什么超验的理念,他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不过合乎仪轨让他觉得踏实尽责;更主要的,入乡随俗使他觉得新鲜有趣。2008年(正是敏感时期),爷爷和奶奶参加一个佛教旅行团,坐大巴去拉萨朝圣;路上穿越唐古拉山,山路陡峭,险象丛生,教友们都紧张得连念佛号,他却来劲地左右张望,告诉大家:“乖乖不得了!看这边,看那边,阿弥陀佛,没事没事。”在我看来,这里面有一种举重若轻的力量,也可以说是一种自在自为的信仰。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始终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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