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

我是在回老家的路上再次见到她的。适逢国庆长假，我去参加一个初中朋友的婚宴。

班车从镇上过，正是赶集的日子，商贩们将摊子几乎都支到了马路中间，只留下刚好一辆车能通过的宽度，时不时有行人走到路中间来，司机只能放慢车速，烦躁的拼命按着喇叭。

十月的天暑气还未全部褪去，正值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司机为了省油不开空调，大家只得把车窗开到最大。车外嘈杂的人声和鸣笛声，纷纷涌入车内，让本就疲倦的旅途更加难耐。

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现在车前方的街道上，依然是短发，着长裙，左手跨一只篮子，迈着优雅的步伐，任凭司机怎么按喇叭，她都不急，不紧不慢地穿过马路。

她老了，一头短发已经白了许多，皱纹爬上了脸庞，眼角下垂，尽管她一如既往地高抬着头走路，老态还是在她身上显山露水。一开始我还没有认出她来，只感觉这人如此眼熟，直到她在司机的鸣笛声中望过来，我才忽然想起，她是本多。

十多年前我到镇上上中学，那时本多大概二十多岁，整日在中学周围晃悠，穿着小镇少有人穿的艳丽裙装，踩着高跟的皮鞋或拖鞋，短发凌乱，在学校旁边的马路上走着，张望着。

本多精神不正常。听镇上的同学说，本多家里重男轻女，在连续生了本多两个姐姐之后，迫切盼望生个男孩，所以在本多降生后，家人大失所望，连孩子名字都不想好好取，既然是多余的女孩，加上辈分，就叫本多吧。

好在本多从小争气，学习从小学到高中，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家里虽说不赞同女孩子读太多书，但看在她成绩好的份上，还是继续供她上学。

可惜的是，本多高考时不知什么原因发挥失常，连二本都没考上，要死要活说服家人复读，造化弄人，考得比第一年更差，又不死心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能考上。家里人说什么也不让再读了，觉得一个女孩，反正将来是要嫁人的，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能勉强识字就行了。况且本多年纪也大了，不如趁机找个人嫁了，为家里挣点彩礼钱。

可是从那以后，本多就渐渐不正常了，先是常哭，后来就笑，再后来也不哭闹了，就整日开始在镇上闲晃，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画着奇怪的妆，抱着她养的土狗，短发乱糟糟的，却高抬着头颅，像一个贵妇，对着行人傻笑，对着空气说话。也有媒人上门提亲，都被本多或哭或骂，吓走了。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敢来。

本多从此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家里人也不再管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最常去的地方，还是镇中学周围。学校左边的马路和学校的围墙差不多高，很多时候本多就在那条路上，走来走去，或者坐在路边，看着教学楼的方向。

镇中学灰突突的，上中学的日子灰突突的，男同学们无聊的时候拿本多开玩笑，说本多喜欢某个男同学，所以才经常来学校旁看他。被开玩笑的男同学便很愤怒：“本多喜欢你，本多还喜欢你全家。”或者嘲笑某个不爱打扮的女同学：“长得跟本多似的。”

经常看本多在学校周围出现，看着别人对她嘲笑，我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有时候在听着听不懂的课，做着做不来的习题的时候，我就会想，我会不会也考不上大学，我会不会也因考不上大学精神失常，或者说，对于我们农村的女孩，难道就只有读书考大学，或者回家嫁人两个选择吗。

时间飞快，三年后，我离开了镇中学，又三年后，我考上一个破二本，终于不用走回家嫁人那条路了。再后来，在外工作，不再经常回家，很多初中同学的脸再也记不清，我却能很清晰的想起一个画面，本多抱着她养的土狗，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走着，走着，裙摆飞扬，仿佛尘埃在她之外，而她在世界之外。

“你们还记得本多吗？”在同学婚宴的闲聊中，我突然问大家。

“本多呀，怎么不记得，我们村一个老光棍前几年还去提过亲，被本多打回来了，一如既往地剽悍呢。”一个早早嫁人的初中女同学磕着瓜子说到。

“那她现在也还没嫁人吗？”我追问。

“当然没有啊，前些年她还年轻的时候提亲的人还有，后来渐渐老了，又是个疯的，也不知道娶回来生的娃正不正常，也没人要了，靠她父母养着呢。”镇上另一个同学说到。

“对了，你干嘛操心她呀，也不操心操心你自己，趁着还年轻，该嫁人还是得嫁。”突然新娘将话题转向了我。大家听着都打趣起来，再不嫁可就没人要啦。

想想有联系的没联系的同学朋友，真的大多数都已经结婚了，只是没上大学的嫁得早些，都已经拖家带口了，上大学的嫁得晚些，大家过得貌似都幸福美满。看着她们圆满的样子，我觉得自己被某种生活拒之门外，格格不入。

原来农村的女孩真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读书考大学之后嫁人，要么趁早回家嫁人。或者还有第三条，本多走的那条，迷失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不闻外界之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