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泪

红泪
------ -昔吴王阖闾好剑,及葬,倾水银为池,凫珍玉为雁,名剑三千,尽归剑池。
数千年来 ,求剑者上自秦王,下至盗匪,苦寻不获。
姑苏虎丘,一塔一池,闲云月影,物换星移,湮没了无数的秘语。鱼肠扁诸,闻者神往,遂成绝响。
我很寂寞,埋藏在地下几千年。剑匣已然朽坏。水汽的侵蚀和泥沙的裹挟,使我锈迹斑斑。假如我是一块上好的古玉,或许还可以获得世人为之疯狂竞价的沁色,可我只是一把剑,被铸成,被闲置,在岁月里,慢慢苍老。不,剑怎么会老呢,剑只会钝,直到————死去。如果剑有生命。一把剑的使命是什么,我已经不去想,也想不起来了。黑暗里没有阳光,寂寞让人发狂,只有蚯蚓无声地供着泥土,许多虫子们忙碌着又死去,归于尘土。但我并不期待重见天日。我甚至没有叹息,黑暗里没有期待,没有歌声,而且剑是没有心的,所以不会伤心。没有灵魂,也谈不上孤独,我只有记忆。那个阳光灼人的午后,少年晶亮的眼神,和欣喜的表情。他是一个孤傲的少年,他说,你是一块上好的陨铁,我要用你铸一把绝世好剑,就像欧冶子的湛卢那样,不,欧冶子的湛庐也不算什么,我要一把更好的剑。那一刻,我有一点雀跃,好像我存在,便是因为此刻,或者,人的心脏,在生命的起源之初,胚胎里第一次跳动,就是这样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谁?不,不是,巨阙龙渊,通通和我没有关系的。我和干将莫邪夫妇也都不熟。他们是传奇,有一堆史料背书,而我只是一把剑,如果非要有名字,那就叫无名好了。剑池我没去过,长安游侠没有背过我,我也没有杀气,没有上过战场,未见过铁衣凝血。我不懂,做一把剑要做什么,但我深信我是一把好剑,因为那天,太阳的味道,使人迷醉。
我之前是一块好铁,我知道。后来我就成了一把好剑。也许那天下午,明亮的太阳下,我们都只是无聊,一个闲着铸了剑,一个闲着被铸了剑,生命,非生命,都是存在。都有记忆。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声音和记忆,只是不能相通。 无疑我们都很快乐。快乐的下午是值得被记住的。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说欧冶子不算什么,一把无名剑,它觉得湛庐不算什么,都是那么骄傲,都是那么寂寞,无人与之一战。
……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少年人有的是飞扬的青春,梦想,他大概去了长安 ,谁知道呢。我大概被遗忘了,流落到何地,并不知道,因为,剑是没有心的,不能驭气而行,不能梦里夺命,哪有那么多传奇,我本是无名。
世界变得很快,洞中数日,世上千年,沉默的时光总是流得飞快。
地下的水汽也干涸了,我好像,在沙漠里,闲了很久,我不再锈下去,但是多了几个缺口,可能,我的记忆老化了,忘记了是在哪里硌得。但是剑怎么会老呢?我解释不了,只是沉默。
有一天,太阳还是那么好,像那个午后一样。忽然一阵风吹过,扬起漫天沙,他说咦,有把剑 ,卧槽,我好像在哪见过。我笑了,平静的说,当然。原来,才过了二十年,他也不再是少年了,一身的风尘,一身的伤痕。怎么我会觉得已经仿佛千年。
原来,欧冶子不容易做,湛庐也是。我们都没有像预料的那样,名满天下。
我问他长安好玩吗?他皱了皱眉,说,那里很繁华,也很荒芜,但是,还是值得一去的。我叹了一口气,当然,没有人能听得见一把剑的叹息,所以我大概只是沉默了那一声叹息的时间。忽然就在想,做一把剑是为什么,遗憾的是他没有背着我走天下,系马垂杨处,醉卧高楼边吗?原本做着一块顽铁,好像也不坏,作了剑,却没有什么用,也不能安慰自己以无用为用,终究,已经是剑非铁了。至少也该让人送进当铺换酒换盘缠,才不枉一把剑,不负剑生啊。空得厉害。于是我只好沉默了。
我听他絮絮叨叨的讲长安风物,那些人,那些事,他应该很寂寞,他说我寂寞,其实他更寂寞,静处愈喧, 繁华处最落寞,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我想他一定是快乐的,因为他说,我就陪着你吧,可是我觉得是我陪伴着他,因为他终于可以说说话了,我是愿意一直听下去的。一把剑,他说是没有心的,可是他不知道,我内中跳得急,沸反盈天,那是不是心跳?
关于记忆,生命有前尘后世,我看得多了,虽不曾亲历,亦觉得不过如此。大隐隐于世,所以他去了红尘,历练一番;小隐隐于林,所以我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们都觉得,比对方更通透。后来想想,其实不好比,各有一番因缘造化而已。
那个重逢的下午,其实可能太阳并不好,是个阴天,阳光是想象出来的,或者,是心里的,如果你承认一把剑有心。因为他说,你还是那样,没有变。我想我们都记得那个铸剑的下午,阳光曾经那样灿烂,一直照到了二十年后,照在他沧桑的眼睛里,照到我生锈缺口的身躯上。其实我们都变了。可是如果承认一把剑也是有心的话,那我们都没有变,都很固执,甚或偏执。我想说,其实我遇到过你,当时的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如果可以,你可不可以听一听,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讲一讲这二十年的往事。讲一讲,这仿佛千年的二十一瞬,我曾经怎样平静地看着你,做着自己。
……
其实故事讲了,又好像没有讲。懂与不懂,只是一瞬,只是迷惑,到底讲没讲清楚,到底什么是懂了,直到后来我也没搞清楚。文字,看似清晰,实则迷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语言文字有时会那么苍白无力,词不达意,没有心跳,呼吸,气味,温度,那么直接。
聊了许久,他说,你不是我想要的那把剑,我走了。
我不知道他要找什么样的剑,我很惶恐地说,我以为你找的是我,不管我是剑还是铁还是什么别的。他说他要找的是剑,不是云彩或者裤子,而且我不是他想要的那把剑。我忽然只好沉默了,因为我见过他找的其他剑,那些耀眼的剑已成过往,不知所踪,但确实,他是一直找剑的人。我终于清晰地听见自己有心了,因为,它碎掉了,可是剑是不死的。我苦涩的想,我以为你找的是我,不是剑。哦,剑也会死的,死了,她就流出眼泪。不多,从碎掉的心里面,一点一点,渗出来,凝成一滴 ,是血红色的。红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