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开端(选自《界限之书》第三卷《旅程》)
太初,有了乌托邦。
而乌托邦即是图像。
太初,有了虚无。
而虚无即是沉默。
太初,有了沉默。
而沉默即是遗忘。
哦,荒漠!真理乃真实之蜃景;宇宙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打造出的梦。
也许,书写仅仅是字词的不真实与书的真实之间的迎头相撞。
在高擎的火炬照耀下,它们穿越黑夜。
它们的信仰如此伟大,是否会想到将与火炬一同燃尽?
……而且,这巨大的火炬是否就是它们的记忆?
名字
上帝命名。书取名。
没有借来的名字,只有标记出的名字。
哦,踪迹;永恒的踪迹。
命名的衰朽。指名的狂悖。
“非”这个前缀无疑引人瞩目[1]。
深度谛听有时会颠覆听觉。
我在“指名”中同时听到了该词语的无数开端及其必然的归宿。有如在河畔听闻水流喧豗。
对象一经命名,即因我而存在,再不会像缺席时那样我行我素,因为它在未获命名前须随时准备接受命名。
“非命名”或许仅仅是名字的破碎;它是否定性的,但也是无可争辩的主动性的表达;“非”既表示失去,也表示扩展。
与词源决裂的同时——我如今对此早已无所谓了——我领悟到“指名”这个词其实就是在其双重的忠顺之下由“击败”和“炫耀”这两个词构成的一个词语[2]。
有时,相反事物之间的结合令人瞠目。
世上所有的能量都在随机的决断中碰着运气。
秘密•字母
苏美尔文字[3]是书面文字。
在苏美尔,上帝在字母中隐而不现的同时,揭开了自己的部分面纱。
字母之前,就有了词语;词语之后,就有了世界。
亚当遵从为其命名的上帝的意旨,开始为万物命名。但那时他还没有学会拼写。
他命名了植物和矿物、动物和昆虫。他命名了水和火。他命名了平原和山脉。
他是从上天得知这个名字的。
空白将他与世隔绝,又以字母创造了一切。这个“一切”是一把钥匙。
如果说,由于有了这个空间,才能在限制该词语自身的同时又将它与其他词语区分开,并借助其思维载体巩固了该词语的地位、进而促进了该词语的发展,该当如何?如果说,由于有了这同一个空间,才使字母的完整性在字词内部得以确认并与其命运完全契合,这是否就可以说明,这些有益的——必不可少的——空间有时显得过于偏执,过于强势?
那么,我们可以在虚空中去想象一个唯一的词语,一个唯一的字母。
某种被切断了源头的、孤独的词语或字母是有可能存在的。
词语诞育词语。只有新生的词语才会挑战自身更新后的状态。而文本早已在挑战四周安营扎寨,从上帝如今的隐藏之所喷发而出。命名只会导致对主题或已被命名的客体的剥夺。
若书写是已播种的土地,词语便是焦渴的种子。会有多少幻觉——多少匮乏——令书写无所适从?
书写释放出巨大的激情。但死亡战胜了书写。在欲望的心中,会存在病态的求死欲望么?
若字母仅仅是那个名字的秘密,又当如何?上帝对该秘密是否被动地不知情呢?
作为起源,祂是否会承认太初在作为源头被认知以前早已开始了运行?
在揭示源头的同时,上帝放弃了那个名字。
人在沮丧中发明了符号,最初只是某种象形符号,用以表达探寻自我时无法言表的事物。
象形即是符号所应和的那个图像,后来,符号取代了象形,以便登上字母尊严的顶点。
如果字母所获得的关注仅仅是那个秘密加之于我们身上的神圣诱惑,该当如何?
真相是秘而不宣的。我们会热切地质询字母,因为字母既是秘密的守护者,又是通过难解之谜而成为有待征服之词语的创造者。
如果写作仅仅是让词语卸下其秘密的重负,又当如何?
如果上帝急欲检验人的才能而刻意遮挡了那个字母,以期最终能借助祂造物的双眼,在祂的名字的内部去阅读自我,又当如何?
如果那个从未留居于词语内的秘密便是该词语本身,再当如何?
果真如此,那个万名之名就会以其至高无上的威权,作为那个秘密的名字和那个名字的秘密,即刻展现在我们面前。
语言的软弱。
生命•点
太初,有了生命,随后,生命变为语言。有一次,我无意间写下了这样一个词语:草语[4]。
草叶是第一个印记,它腼腆地宣告那个神圣的话语即将来临;其可预见的——自然的——后果便是:它是某种书写在文字出现以前的不可靠的机遇。
随后,上帝缄默了,草枯萎了。
但荒漠是上帝之书。祂将自己的形象祭献给了荒漠,并拜托每个字词最终能恢复祂的形象。
天风荡过书页,挑战书页的暴怒;它久久席卷着黄沙,在破坏之后停歇。
这就是有人讲给我听的故事。
太初,有了无踪的轨迹。上帝以祂的食指指路。祂为阅读确定了方向——程序——让人以此为律,祂自信一切都已设计停当。
书,并非沙之书,而是以缺席之词语所敬畏的沙构成的书——书通过书中的字母呼吸,就像皮肤通过汗毛孔呼吸。
词语缺位期间的书,各种传说在其中若隐若现。未来在此接触到了往昔。
被黄沙掩埋在圣名荒漠中的某个名字之书。上帝在此迷路,逃过了自我之死。
这就是有人讲给我听的故事。
太初,有了黑暗,书的黑夜。
在亚当眼里,一缕微光在自身闪烁,在反省。
这缕微光便是那把钥匙么?
如此说来,那把钥匙在太初时就该亮相了。那缕微光以一己方式逐渐长大,与智慧树上的那只令人垂涎的果子一般无二,浑圆得像一个点。后来,犹太人猜到了,那个点,其实就是先于元音出现的元音,是先于钥匙出现的书之钥匙。
那果子当时不过是一枚禁果,夏娃爱上了它。她品尝之后又把它给了亚当,被亚当嘎吱嘎吱囫囵吞了下去。
他们原本对宇宙一无所知,可遽然间,居然能破译宇宙了。
上帝原本是打算把这种能力赐给他们的,可如今却被他们的这项本事所恼,便当着他们的面把圣书阖上了。
这就是有人讲给我听的故事。
太初,有了那个点,那个点里藏着一座乐园。
往昔启发了犹太人,他们在每日践行圣书文本的过程中发现,每个词语都有自己的根。于是他们以辅音做成树干,以元音做成提供养份的树枝,就像上帝用一个明亮的点做成了白昼的天体,用一个眩目的点做成了黑夜的星辰一样。
书占据了那棵树的位置。从此,世界便可以阅读世界,并如此成长。
夏娃的过错难道仅仅是先期阅读和书写之罪么?
但这一过错若是狂热追求黎明的激情,该当如何?犹太人与其上帝的结盟也可能就出于这种偶然,那是共存的两种声音之间的谐振。
开端众多,必有被争议的开端。
与此同时,那把钥匙陷入了那缕微光;那缕微光陷入了那个符号;而那个符号陷入了空无。沙再次出手,又一次掩埋了书。所以,直到诸世纪的尽头,仍有一部书有待发掘。
太初即是未来。
[1] 法语中,前缀“dé-”是一个介词,表示“分离/去除/解除”的意思。若将“dénommer”(指名)一词拆解为“dé-nommer”,其义则变为了“非命名”。
[2] 法语中,“指名”(dénommer)、“击败”(défaire)和“炫耀”(déployer)三个词语均以“dé”开头。
[3] 苏美尔文字(Sumérien)是历史上两河流域早期的定居民族苏美尔人发明的一种楔形文字,是已知人类最早的象形文字,大约起源于公元前36世纪。近代出土的楔形文字文献表明,这些文字均抄写在泥版上,其中约90%是商业和行政记录,其余为对话、谚语、赞美诗和神话传说的残篇。
[4] 草语(V’herbe)一词为雅贝斯自创,在“herbe”(草)一词前加大写的“V’”构成,读音一如“语言”(verbe),以此暗喻语言与自然界和生命之间的关系。该词在汉语中找不到对应字,姑且暂译为“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