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与猝死:易卜生晚期三部剧作的结尾
《建筑师》、《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
作者:entelecheia

在易卜生晚年的四部戏剧作品中,《建筑师》、《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和《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似乎拥有某种“系列”的特征,而易卜生在一封写给莫里兹·普罗佐尔的信件中也承认:“当你说结束于《当我们死人醒来时》这个收场白的系列剧本真正开始于《建筑大师》,你是相当正确的。”①这句话暗含了两个意思,一,存在着这么一个“系列”剧本,它们拥有某些得以构成系列的共同特征,二,《建筑师》是这个系列的开端,《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是这个系列的收尾。至于中间,《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最为相似,而《小艾友夫》相对不似(小艾友夫的溺亡发生第一幕末尾,故事的前中部,作为一个偶然事件,更像是契机而不是终局;沃尔茂和沃尔茂太太也没有因此走向毁灭,而是走向了救赎。)《建筑师》、《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和《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这三部作品的人物和情节设计大体相似:一个正面临或曾经历事业危机的中老年男人,他们或失意,或焦虑,旧情人(“女客”)的突然到访(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希尔达并不能算索尔尼斯的旧情人,但是他们过去的确有过某种亲密的关系)直接或间接地复燃了他们的激情,而正当他们朝着向更高远、更光明的地方前进时,突如其来的死亡攫取了他们的生命,一切复归平静。
这三个剧本虽然都以一个挣扎的生命的死亡作结,表面上如同昔日英雄在燃尽最后的力量之后总会得到一个悲壮的结局,并且他们自己知晓油尽灯枯后的东山再起是要承担一个血腥的结果的——这样的高潮戏码,然而这三个剧本中的主角似乎自己并不求死。索尔尼斯“是由于希尔达对他‘病了的良心’做过高的要求而死去的”②,博克曼死于突如其来的风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突如其来的觉醒压垮了他并不坚强的良心,而鲁贝克的雪崩之死可谓是他生命的真正的复活。三个人的死亡从事件上来说都是偶然,但“从事实的象征”来看,“死亡是前奏性条件的自然而可信的后果”③。死亡不是前面某件具体事件的报应,尽管他们的人性中都有着恶劣的瑕疵,并且夺取了某个或某些人的“生命(灵魂)”;相反,死亡是他们生命的整个“过去”对他们的报复。死亡在这三个剧本中不是一种状态、一个有目标的行为,而是一个自觉的行动,仿佛一个调皮的死神,或者上帝(索尔尼斯:“教堂盖好以后在里面受人供奉的那位人物。”)操纵着,要进行最后的烟火爆破表演。易卜生用偶然性将这种仿佛“命中注定”的死亡包裹,将偶然的死亡变成故事的真正高潮,以使全剧结尾达到峭壁一般的险绝效果。“偶然”和“天注定”之间的张力使人物的死亡产生波动的回声,从读者的角度来说,就是受惊之后的心绪不宁。
主人公死亡之后,易卜生没有立即安排“幕落”,而是紧接着一段短暂的“尾奏”。这段尾奏都是独白(希尔达、梅遏)或伪独白(博克曼太太和艾勒),这些独白与猝死带来的震动相复合成重奏,一个迅捷猛烈,一个宁静平和,给情感的释放和想象的飞驰留足了空间。
在《建筑师》中,索尔尼斯摔下塔楼之后,人群中有两种反应,以希尔达太太和瑞格纳为代表的惊慌的众人——混乱,以及着了魔似的希尔达——平静。众人的惊惶是事故发生后的正常心理反应,而出离人群的希尔达的独白才是和死亡相契的那段悠悠尾奏。对于希尔达来说,重要的是索尔尼斯将花圈挂在了教堂风标上,“自由而伟大地”站在了高处,灵魂的“广阔自由”远远超越了肉体的坠落,索尔尼斯的冒险应当享有她的崇拜和称赞而不是“世间凡人”的哀恸。
希尔达:(仰首呆望,好像木头人似的)我的建筑师。
希尔达:(好像着迷似的暗自得意)然而他究竟爬到了山顶上。我还听见空中弹竖琴的声音呢。(把围巾在空中挥舞,热烈狂呼)我的——我的建筑师!
——剧终
(《建筑师》第三幕)④
在《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中,最后的尾奏从女仆下场之后开始,此时场上只剩下了瑞替姆姐妹——博克曼太太和艾勒两人。这一段表面上是两人的对话,她们讨论博克曼究竟是怎么死的,最终达成了一致。耿希尔得和艾勒因为博克曼的猝死而成为了拥有共同命运的女人,她们的握手表示她们此后共为一体了。最后的两句话可以看做互体,就像是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似的,一如独白。在博克曼被“一只铁手”抓住心口猝死之后,耿希尔得和艾勒在他的尸体前达成了和解。
博克曼太太:(站在椅后)这么说,是夜里的冷气送了他的命——
艾勒·瑞替姆:好像是。
博克曼太太:尽管他是个强壮汉子。
艾勒·瑞替姆:(走到椅子前)你要不要看看他,耿希尔得?
博克曼太太:(拒绝的姿势)不要,不要,不要。(放低的声音)他是矿工的儿子,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他不能在新鲜空气里活着。
艾勒·瑞替姆:到底还是冷气把他害死的。
博克曼太太:(摇头)你说是冷气?多少年前他就被冷气害死了。
艾勒·瑞替姆:(向她点头)对了,那股冷气还把咱们俩变成了影子。
博克曼太太:你这话说对了。
艾勒·瑞替姆:(痛苦地一笑)一个死人和两个影子——这是那股冷气给咱们安排的下场。
博克曼太太:对了,心理的冷气。我想,现在咱们俩可以手拉手了,艾勒。
艾勒·瑞替姆:我想,现在可以了。
博克曼太太:咱们一堆双生姐妹——对着一个咱们俩都爱过的男人。
艾勒·瑞替姆:咱们两个影子——对着一个死人。
〔博克曼太太站在椅后,艾勒·瑞替姆站在椅前,两人握手。
——剧终
(《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第四幕)⑤
鲁贝克的死亡和前面两者稍有不同。在这部“戏剧收场白”的结尾,鲁贝克和爱吕尼一同“穿过所有的迷雾,然后一直走上朝阳照耀的塔尖”,而索尔尼斯和博克曼都是(在事实而非精神上)独自前行的。希尔达是索尔尼斯的太阳,她是蛊惑,是索尔尼斯心中的山妖精跑出来了,他们从前、现在是同盟者。艾勒和爱吕尼相似,她们从前都是被彼此的爱人夺取了灵魂的人:
艾勒·瑞替姆:你杀害了我心里的恋爱生活……《圣经》里说过一桩神秘而不可饶恕的罪恶……你愿意用你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利益,你犯的是双重谋杀罪!你残害了自己的灵魂,还残害了我的灵魂!(《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第二幕)⑥
爱吕尼:我把我的年轻的活灵魂送给你了。送掉了那份礼物,我就变成空空洞洞、没有灵魂的人了。(目不转睛地瞧他)我就是死在这上头,阿诺尔德。(《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第一幕)⑦
——但是艾勒最终没有选择和博克曼冰释前嫌(尽管短暂答应过一同前行),而是近乎凶恶地预言:“你休想享受杀人的酬劳。你休想胜利地走进你那冰冷、漆黑的王国!”⑧博克曼的良心无法承受走出阁楼的自由(突然的觉醒的野心),也无法独自重建他的王国,他是这三者中唯一的孤独而死的人。反观爱吕尼,她在多次“摸索刀子”之后,想到她和鲁贝克的尘世生活和爱情都已经死了而最终收起了刀子,与鲁贝克携手走向高处,准备在“乐土的尖峰”上举行婚筵。与《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相比,易卜生在《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写出了最后一重情感,让陪伴和孤独问题得到解决,给死亡覆盖上了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如果说希尔达是索尔尼斯内心外化的山妖精,她强烈而璀璨,那么在另外两部著作中,易卜生探讨的就是倘若不借助事实上的外部力量,一个彷徨的人如何得到解救。因此,这个“系列”,从《建筑师》始,到《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完美收场。
在一阵雷鸣似的巨响之后,鲁贝克和爱吕尼被雪块掩埋。这个死亡的过程和《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一样,有一个目击者,只不过她是在监视、偷窥的过程中见证的。两人被雪覆盖之后,教会女护士先是惊叫、呼唤,然后祈祷。同时,梅遏得意的歌声从“下面更远的地方”(照应第二幕梅遏说的“你们城市普通人永远走不到的地方”)传来。《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的“尾奏”,本身就是个同题合奏:教会女护士全剧仅有的两句台词——“爱吕尼!”“愿尔永宁。”——以及梅遏的歌声,一方面是对生命的祈祷,一方面是对自由的歌唱,在基督教中,愿死去的人安息是美好祝愿,死亡也是生命轮回的开始;而梅遏对自由的歌颂,在此时也无形地送给了鲁贝克和爱吕尼,他们因为死亡而摆脱了死气的生活,他们因此也是自由的,他们的死亡就是复活,这一天就是他们的“复活日”。这一段尾奏,是两人的死亡之后的复活之歌,在偶然的死亡制造悲剧之后,将陡然下沉的情绪再度提升,涤荡尘浊,为“艺术”和“生活”都制造了一个新的、有希望的开始。这与前两部稍有不同的尾奏,使得《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成为了这一“系列”剧作的收场白以及易卜生戏剧人生的收场白,在没有什么比这重奏嵌着重奏的结尾更能为他的人生定音了!
教会女护士:(一声惊叫,向他们伸开双臂,高声呼唤)爱吕尼!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望空划了个十字,念道:愿尔永宁!
〔从下面更远的地方传来梅遏的得意的歌声。
——剧终
(《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第三幕)⑨
从结构上看,三部剧的结局和高潮都互相重合(虽然《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由于第三幕结尾遏哈特选择和威尔敦太太、富吕达的出走南欧的一次小高潮而使得最终的结局显得有些疲软),并且没有“事件性的”因果关系,这种别样的“突发事件”会引起读者某种程度上的惊讶,此时的读者就如《建筑师》中的围观众人、《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中刚刚赶来的博克曼太太以及《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中的惊叫的教会女护士。如果没有尾奏相互配合,那么易卜生这三部剧中的特殊命运个体(死者)就无法被突显,死亡更大概率会被理解为纯粹的偶然事件。因此,死亡和尾奏还将三个主角的共性突出了:他们都是正面临或曾经历事业危机的中老年男人,或失意,或焦虑;他们都处在一个转折点上,亟待拯救。在这一点上,彰显了这三部剧作巨大的象征性。易卜生晚期的象征主义作品不再像之前的社会问题剧一样,用“发现”和“突转”来作为转折,而是慢慢地将这种佳构剧的惯用技巧隐藏,因此来适应他晚期剧作的内容,这个转变是从《野鸭》开始的,最后走向了最为干净的消逝。卢卡契分析易卜生的后期戏剧时说:“它们的象征却比那些老作品的更纯粹更有机;一些抒情的大场面从情节中十分强烈地成长起来,它们与情节同时发生,相互融合在一起。”⑩情人(前史的纠葛与当下的解结)和猝死(命定的偶然)这对元素在三部剧作结尾的运用,正是起到了让抒情和情节并行的作用,在拥有相对之前的佳构剧来说更少、更钝的冲突的全剧中,添上了唯一且珍贵的华彩乐段。
(2020年10月,上海)
参考文献:
① 易卜生. 《易卜生书信演讲集》[M]. 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354页。
②③ 威廉·阿契尔. 《剧作法》[M]. 吴钧燮、聂文杞,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第297页。
④⑤⑥⑦⑧⑨ 易卜生. 《易卜生文集:第七卷》[M]. 潘家洵,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第96页、第262页、第223-224页、第294页、第260页、第333页。
⑩ 易卜生. 《易卜生文集:第八卷》[M]. 多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第2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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