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山——巴勃罗•聂鲁达
安第斯山上有几条从前走私犯们走的鲜为人知的信道,这些信道险情迭岀且崎岖难行,乡村警察因而不愿费心守卫。河流和悬崖会阻断旅行者的去路。 我的同伴豪尔赫·贝列特是我们的探险队队长。护送我的五个人都是出色的骑手和向导,参加护送队的还有我的老朋友维克托·比安基,他是作为几个土地诉讼案的土地测量员来到这个地区的。刚开始他没有认出我来,度过一年半隐居生活之后,我长了胡子。他一知道我穿越大森林的计划,就为我们献出一个老探险家无法估价的热忱。从前在一次悲惨的探险中他攀登过阿空加瓜峰,而且几乎是那次探险的唯一生还者。 我们在黎明庄严气氛的笼罩下列队前进。自童年起我已许多年没有骑马了,但在这儿,我却骑马走向那条通道。南方的安第斯山大森林是由一棵棵分开的参天大树组成的,其中有巨大的落叶松、智利美登木、特帕树和针叶树,那些高大的假山毛榉的树干粗得令人吃惊。我停下来量一棵树,它的直径有一匹马那么长。上面看不见天空。下面马蹄陷进几百年来飘落的树叶形成的一层腐殖土中。我们正在悄悄通过那座蛮荒大自然的宏伟教堂。 我们走的路是隐秘和被禁止通行的,因而我们不放过最微小的导向标志。没有足迹,没有小径,我同四位骑马的伙伴组成一支松散的马队,克服粗壮大树、不可逾越的河流、巨大的岩石、荒野里的积雪等障碍,寻觅——更确切地说是猜测——使我获得自由的道路。我的同伴们知道方向,知道繁茂枝叶间可能性最大的出路,不过,当他们把我独自留下时,为了万无一失起见,他们总用砍刀在各处大树的树皮上留下能指引他们回到原处的刀痕。 每个人都在前进,沉醉在那无边的孤独中,沉醉在那绿色和白色的寂静中:那些树,那些长长的蔓藤,那堆积了千百年的腐殖土,那些突然变成我们行进中新路障的歪斜树干。令人眼花缭乱、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就是一切,同时寒冷、雪和追捕的威胁又在不断增长。孤独危险、寂静和我的使命的紧迫性,全都交织在一起了。 有时我们沿着也许是走私犯或逃跑的刑事犯留下的模糊足迹走,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少曾遭到冬天严寒之手的突然袭击,遭到安第斯山中刮起的暴风雪的突然袭击而死于非命。暴风雪会把旅人包围起来,并把他们埋葬在厚厚的白雪底下。 在那些足迹的两边,在那莽莽荒野里,我看见一种人工建筑,那是经过许多个冬天堆积在一起的一段段树枝,那是千百个旅行者献出的草木祭品,那是用以追忆死者、用以使我们想起那些没能够走下去而永远留在那里的皑皑白雪下面的人们的高高的木坟。我的同伴们也用他们的砍刀把碰到我们头部的枝丫砍掉;把从巨大的针叶树树顶、从最后的叶子在冬天的暴风雪来临前颤抖着的橡树上垂下的树枝砍掉。我也在每一座木坟上留下一个纪念物,一块木制的名片,一根从森林中砍下的树枝,用以装饰那些陌生的旅行者的木坟。 我们必须渡过一条河。发源于安第斯山群峰的一条条小河飞泻而下,释放出令人目眩的、无所顾忌的力量,变成了瀑布,以其由惊人的高度积聚而来的力量和速度冲破了土地和岩石:不过这次我们遇到一条缓流,一片镜子般的水面,一个涉渡口。马儿走进去,踩不到水底,便游往对岸。我骑的马很快就几乎整个儿被淹没,我因为失去支撑而摇晃起来,当那匹马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时,我的双脚尽力使它不偏离方向。我们就这样渡了过去。我们刚到达对岸,那些陪伴我的农民向导就笑着问我: “您很害怕吧?“ “很怕。我以为我的大限到了呢。” “我们都拿着套索跟在您后面呢。”他们对我说。 “我父亲就是在那里落水的,”他们中有一个补充说,“水流把他卷走了。您可不会出这种事。” 我们继续赶路,走进了一条天然隧道。这条我们正在进入的在花岗岩上凿出来的石头渠道,也许是一条已经消失的丰沛河流在雄伟的岩石上凿出来的,也许是本星球的一次地震在山上创造出来的。马匹往前没走几步就打滑,竭力在高低不平的岩石上站稳脚,可还是失蹄跪下了,蹄铁上迸出火花。我不止一次从马上摔下来,仰面倒在岩石上。我的马的鼻子和腿都出血了,但是我们仍然坚定地在我们那条广阔、壮丽而又艰辛的路上迈进。 在那片莽莽的大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在等我们。突然,仿佛奇妙的幻觉,我们来到了蜷缩于丛山怀抱中的一块美不可言的小草地上,那里泉水清澈,碧草如茵,野花争妍,溪流潺潺,上面是湛蓝的天空,阳光穿过树的枝叶普照大地。 我们像是驻足于一片奇幻仙境,像一块神圣之地的宾客;而更为神圣的是我在那里参加的一种仪式。牧牛人下马。在那块地中央,像为举行仪式那样摆着一具牛的头骨。我的同伴们一个跟着一个肃静地走上前去,往头骨洞里投下几枚钱币和一些食物。我同他们一道给迷路的粗鲁的尤利西斯们和形形色色的逃亡者们送上礼物,他们也许会在死牛的眼窝里找到面包和资助。 但是那令人难忘的仪式并没有到此为止。我的农民朋友们脱下帽子,跳起一种奇特的舞蹈,沿着其他人以前经过该处转圈跳舞时留下的足迹,绕着摆在那里的头骨单脚蹦跳。在这些难以提摸的旅伴身旁我当时隐约意识到,陌生人之间也是相通的,即便在世上最遥远、人迹罕至的荒山僻野,也存在着关切、请求和回应。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群山间最后几道山谷的,再往前走,就到达越过边界的地点,从此我将远离祖国许多年。我们突然看见燃烧的火光那是有人居住的确切迹象,走近时我们发现几间东倒西歪的房屋和几乎空无一物的杂乱棚舍。我们走进其中一间棚舍,借着火光看见巨大的树于在棚舍中央燃烧,巨大的树身日夜在那儿燃烧,烟从棚顶的缝隙逸出,有如一面深蓝色帷幕在黑暗中飘荡。我们看见了成堆的干是人们在那么高的山上制成后存放在那里的。火堆近旁有几个人像一堆布袋似的躺着。寂静中我们听到吉他乐声,听到歌声从炭火和黑蹈处传来,这是我们在旅途中第一次听到人的声音。那是一首有关爱情和离别的歌,是对遥远的春天、对我们离开的城市、对无限宽广的生活爱和怀念的怨叹。他们不知我们是谁,他们对逃亡者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我的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就算他们知道我的诗和名字,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吗?实际情况是,我们在火堆旁一起唱歌,一起吃东西,然后一起在黑暗中走进几间简陋的房舍。有一股温泉流经那里,我们泡到温泉里,从山里冒出的热气把我们拥进它的怀里。 我们畅快地在水中扑腾,洗浴,把骑马长途跋涉带来的疲乏一扫而光。曙色初现时,我们就踏上了将与我暗无天日的祖国分别的最后几公里路程。这时我感到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像受过洗礼一般。我们骑马唱着歌离去,浑身充满新鲜气息,充满把我们推上通往等待我的世界的那条康庄大道的勇气。为了那些歌、食物、温泉、屋顶和床,也就是,为了我们所受到的意外接待,我们要给山民们一些钱—此事我记忆犹新——他们却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我们的馈赠。他们只不过帮了我们一点儿忙;而在那个“只不过”里,在那个无声的“只不过”里,有许多不言而喻的含义,也许是一种认可,也许是共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