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讀陶

周輔成先生雖非文士。著文章卻每有詩境。雖是談倫理學談傳統文化的文章。亦每細緻入微娓娓動聽。而於憤激處又時作金剛怒目。恍若讀大先生的雜文一般。讀他老人家沉寂已久的舊文章。總覺得如此的舊。卻又是如此的新。髣髴歷史上的很多痕跡並未逝去只是略略改頭換面便重新上桌。引人無端歌哭。徒喚奈何或是一嘆豁然。
他有一篇舊文談論人民傳統。引托爾斯泰和淵明老子的詩文人生來驗證。此前讀淵明詩沒有見過這一角度的解讀。頗值存留。以待來者。
周公所述淵明詩為《飲酒》的末一首。堪稱一組詩的總括收束。其意頗為沉慟:“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周公解之曰:“陶淵明的本意。據我看來。雖然是在亂世紛紛的時代。嘆息真儒家傳統的衰亡。但更重要的是哀嘆‘真’的人民生活(包括樸質之真 Naive Life和自發之真 Spontaneous Life)的傳統的喪失。他和托爾斯泰一樣。肯定了有真正的人民生活思想傳統的存在。孔子作了艱難的復‘真’工作。但不見容於亂世。漢初宿儒。如伏生等雖然為蒐集儒家殘著而作了努力。但終為統治者利用以騙人民。而成為御用工具。在詩中陶淵明雖未明白指責漢代用董仲舒計。定儒學為一尊。但說到幾百年的官派儒學統治帶來結果是‘六籍無人親’。‘世無孔子徒’。這等於最嚴肅的痛斥官派儒學。也和秦始皇‘坑儒’一樣。毀滅了真正的儒家和孔子。《春秋繁露》《白虎通義》。確有系統。也自成系統。但決不是真正的民族傳統。而是通過統治者篡改利用的統治傳統。陶淵明在這個意義上。也和托爾斯泰一樣。在肯定了世間有真正的人民傳統。民族傳統的同時。也肯定有偽民族傳統的存在。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托爾斯泰明白了上面道理後。便分散財產。留戀農村。農民。並常參加農耕。而陶淵明明白了上述道理後。肯定人民傳統中的互助。友愛。平等。犧牲的存在與價值後。也甘願自己站在人民傳統。民族傳統的地位。不惜辭官歸田園過躬耕生活。這是偶合麼。決不是。我想。在真理面前。在真正的人民生活面前。都如此。只看人們是否真正見到真理而已。”

陶公此詩。故意用醉話來講道理。本來詩歌一體最難做的便是講道理。謝康樂每臨山水皆有詩。每詩末尾必說道理。而讀來只覺油浮於水總不相融。或者用靜安先生的話說便似眼中金屑。而陶公不然。他的說理亦可聽。大約他總不會把自家置身事外。設身處地去思索。近人情。通物理。故而只覺得溫厚可親。既無盛氣凌人之驕。亦無腐儒鄙陋之迂。此其所以為勝者。
周公認為淵明之時。之所以會有“六籍無人親”“世無孔子徒”的凋零局面。是官派儒學的虛偽矯飾之必然結果。可謂深刻。而這樣的問題至今猶存並無改善。恰好又讀到王汎森先生的《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給這樣的問題又提供另一個側面的解讀。文中裡提到思想要影響現實必須要經歷的改變:
“許多年來。我都困惑於何以思想影響不了現實。首先。思想要落實到現實。往往就要‘降一格’成為條文。格言之類的東西。中國歷代思想。凡在日常生活世界中發生重要影響的。一定經歷‘降一格’之類的歷程--包括一個無所不在的‘儉約原則’。即將相對複雜深奧的思想一階一階地降。後來可能成為幾個概念或幾個口號。或是不停地通俗化或改寫(包括具象化與譬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