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传记

一些传记作者在做传时,往往把传主描述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这样的传记常能精彩迭起,传主个性丰满,形象鲜明,很容易吸引读者的注意。我个人也喜欢读这类传记,比如罗曼·罗兰《巨人三传》、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故事张力十足,读来趣味盎然。
但这样的传记很可疑,除了传主可考的生平,作者大概不会加以天马行空的篡改,,许多犹如作者亲见的细枝末节中有多少真凭实据,就很值得考究了,这些有多少人是作者主观臆想的产物?我常常提醒自己,这中间很多故事很可能仅仅是作者的虚构,我不能看做传主本人的真实写照。《渴望生活——梵高传》名气极大,作者欧文·斯通在书的前记中说此书的很多内容都有据可查,但实际情况是他的很多描述是根据梵高的信件,加以大量想象完成的,读者如果认为那就是真实的梵高,可能会被引入歧途。
而作者的自传是不是会比身为外人的传记作者更可靠呢?也未必。我们对非虚构作品的不满,往往来自作者有意无意的美化和遮掩,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大段摘抄自己的作品和他人的作品,对兄弟阋墙一事却始终避而不谈。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失和、分家,成了文学史上永远的悬案。想想,所谓自传,经过了作者取舍,一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隐藏起来,成为永久的秘密。
很多人写自传抵挡不住诱惑,费力把自己描述成心目中理想的形象。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或者避重就轻,或者曲解事实,如T·E·劳伦斯,一直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物,在他的自传《智慧的七柱》,就有着诸多自我辩解和自我粉饰,有些事浓墨重彩,有些却含糊其辞,能看出作者刻意地修枝剪叶。当时其他当事者对同一件事情的叙述,甚至劳伦斯自己时间前后不同的叙述中,都矛盾重重,彼此抵牾。
对于劳伦斯一本正经地撒谎,写作《阿拉伯的劳伦斯——战争、谎言、帝国愚行与现代中东的形成》一书的斯科特·安德森就在书中记载过一件事:在一战中,劳伦斯在英军驻开罗的情报机构内工作,一度被短暂派往阿拉伯半岛。见识过半岛局势的劳伦斯希望能够长期在那里,摆脱开罗无聊的工作,大展宏图。为此他使用了很多手段,最终得逞,被派往阿拉伯起义军首领侯赛因儿子费萨尔手下任临时联络官。在自传中,描述自己听到调职的消息时,劳伦斯写道:“我极力推辞,说自己不适合这个职位!”安德森对此的评价是,在当时种种关于此事的记载中,“最厚颜无耻的要算劳伦斯对自己的描述了”。

但如果像卢梭《忏悔录》那样坦诚心迹,对很多作者而言也是无法想象的,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愿让自己的隐私被他人一览无遗。何况如果每个人写自传都像卢梭学习,估计读者也要被赤裸裸的坦率吓到,为展露出的种种阴暗而恐惧。虽然在我们很多人心中有着同样的阴暗,但说出来和藏着完全是两回事,变态的思想曝露有时比变态的行为更变态。
很多时候,作者也并非刻意说谎,不过是上了记忆的当,钱钟书曾说:“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致可怕。我自知意志薄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很多作者,正是受不了这种诱惑,偷吃了这枚创造性的苹果,让自传自此蒙上梦幻色彩。遗忘像一款修图软件,不仅能删除不愿看见的细节,还能修改美化真实,更可怕的是,因为没有原文件供比对,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