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2丨今人的不智是不能记在前人账上的

“修昔底德陷阱”是后人作出来名词，却遮掩了修昔底德这位前人应有的光芒。

公元前431年，希腊世界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战争在两大军事同盟之间展开，一边是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另一边是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期间双方也曾几度停战，但一直持续到公元前404年雅典投降，斯巴达获得了胜利才得以告终。这一段历史大部分被雅典人修昔底德记录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他记录到公元前411年冬天为止。后面的事，被色诺芬记录在《希腊史》中。值得注意的是，希腊人并不将这场战争称之为伯罗奔尼撒战争，这个名称是后人命名的。修昔底德本人将这场战争称为“伯罗奔尼撒人与雅典人之间的战争”。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开篇这样写道：

雅典的修昔底德纪录了伯罗奔尼撒人与雅典人之间的战争。他在战争爆发时开始了他的纪录，他当时想到这场战争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可能比此前的战争都有历史意义。他这样想因为战争双方使用了它们所有的手段，而其它的希腊城市迟早参加了这场战争。这场战争深刻地影响了希腊和一部分野蛮人，可以说这场战争影响了整个人类社会。

从这一段话可以看得出来，修昔底德之所以认识到这场战争的重要性，是因为这场战争中”战争双方使用了它们所有的手段“。这种不同以往的战争模式所导致的不单单是日益扩大的规模，还包括谁也无法预见到的漫长。如果从修昔底德的角度来看，他只是相信可以通过记录让人得以了解这场战争的起因而获益。当人们知道了灾难的起因的时候，就能够设法回避灾难。他说：”人们可能会因为这本书缺乏故事性而觉得它不能引人入胜，但是如果它能对那些想知道那些曾经发生过、而且根据人的本性来说还会再次发生的历史事件的最朴素的事实的人能有裨益的话，我就感到满足了。我写这本书不是为了此时此刻，而是为了将来永远。”

从历史结果上来看，修昔底德的这本书的确获得了他想要达成的“永远”。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起因是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与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之间累积已久的摩擦和不信任。而在那之前，公元前479年时有雅典和斯巴达共同参与的希腊盟军就成功击退了入侵的波斯大军，取得了希波战争的决定性胜利。彼时斯巴达拥有希腊世界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在希波战争结束之后，尽管波斯的威胁依然存在，但作为希波战争中的希腊盟军统帅国家斯巴达出于现实的考虑，停止了对波斯的追击。而在希波战争中崛起的雅典则抓住了时机，在公元前478年联合希腊东部的海上岛国和周围城邦，建立了以雅典马首是瞻的提洛同盟，继续对波斯作战，直到波斯的威胁得到解除。雅典在这一阶段牢牢把持着同盟城邦，意识到自己业已成长为新兴霸权。而斯巴达这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老牌霸权又岂能让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呢？

当雅典和斯巴达共同的敌人波斯不再构成威胁时，但雅典帝国的雏形已然在希波战争的暴力基础上建立起来，当时的雅典的海上力量天下无敌，而斯巴达则拥有一支强大的劲旅。他们各自的强大迫使他们去追求更大、更多的权力。提洛同盟与伯罗奔尼撒同盟之间的摩擦时有发生，到了公元前446年，为了避免大规模的冲突，双方签订了“三十年和约”。但这一纸和约还是未能实现双方的克制。在公元前431年，双方的冲突一步一步演变为战争。这场大战延续了27年，其间经历了战与和、背叛与镇压、城邦内部的政治革命等各种戏剧化的更迭，直至公元前404年雅典无条件投降。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既是记录者，还是战争参与者。在这场战争中，修昔底德也从一个国家最信任的人变成了一个没有祖国的人。公元前424年，修昔底德当选雅典的十将军之一，和另外九名将军一道指挥作战。后来因安菲波利斯陷落，修昔底德获流放20年之刑。流放使他有机会成为这场战争的旁观者和记录者。他写道：“我在懂事的年龄亲历了整个战争，乃专注于了解它，弄清楚战事是如何确切展开的。恰巧我在指挥安菲波利斯战事后遭流放20年，能了解到双方的行动，因我的流放者身份，尤其能了解到伯罗奔尼撒方面的行动，而且我有闲暇认真考察它们。”

修昔底德并没有因为个人的得失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显得愤愤不平，他平等地看待雅典和斯巴达。他似乎看到了在这场毁灭性的战争中更为永恒的东西。两个希腊城邦之间的争斗变幻不居，但在种种斗争手段的表象之下，修昔底德看到了不变的内容。在这部书中有关战争的记录中，不论是发生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修昔底德一丝不苟地记录了战争是什么，为什么会发生战争，以及战争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雅典和斯巴达这两个希腊城邦之间争战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的不同-----而是因为他们太相似了。他们都想通过这场战争削弱对方的势力，增强自己的力量。称霸海上的雅典希望巩固她疆域广阔的帝国，称雄陆地的斯巴达则要推翻这个帝国，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帝国。从本质上来讲，雅典和斯巴达都具备同一个特质：贪婪。雅典不断增强的力量激发了他最有力量的竞争对手的反对。雅典不曾预料到的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有时只是一时的幻觉。

在这场耗日费时的战争中，雅典和斯巴达在战争伊始时都意识到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一个主要因素，甚至是决定性因素不是他们各自的力量，而是之前的宿敌----波斯。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后，被雅典压制透不过气的波斯是非常乐意坐看鹬蚌相争，并有耐心等到两败俱伤的那一刻。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没能看到这一幕。

雅典在投降之后，提洛同盟也随之被解散。雅典的舰队只能保留12条战船，除此之外全部要交出去。斯巴达在胜利之后也不曾有片刻轻松，他在希腊城邦各处驻兵。斯巴达以自由和自主为口号介入了这场战争，却向波斯出卖了小亚细亚的城市。如今，它又不想将这些城市让给波斯了，因此斯巴达又不得不与波斯作战直到公元前386年，事实上，波斯才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得利者。波斯与斯巴达的战争一直到公元前386年才结束。斯巴达在与波斯的战争中元气大伤。斯巴达的霸权也只持续了数十年，在那之后，出现了雄心勃勃的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平静地说：“只要人性不变，灾殃现在发生，将来永远也会发生……”此种观察让人觉得在将近2500年的漫长历史中，人类其实并没有走出很远。这或许就是阅读《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能获得的“近距离感”。

2018年合集：为已来的未来留下这些碎片 2019年合集：过去并没有死，它甚至还没有过去

我不做良相，也不做良医。我愿做个良民，最好有人偷偷叫我一声良人。——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