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太宰治《御伽草纸》（下）
《御伽草纸》中还有另一个故事也十分耐人寻味，构造上比“浦岛太郎”更加“匪夷所思”，叫“噼啪噼啪山”。问过身边朋友，知道的人并不多，感觉比较小众。想来也是，若说这故事是说给小朋友听的，未免恐怖了点，童话编著者大概都会想避开。幸好我的读者都长大了，不妨拿出来讲一下。故事说的是一只山狸喜欢上了一只软软绵绵可爱机灵的小白兔，对小白兔可谓十分殷勤，不过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罗曼蒂克的要素，因为这只山狸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还好吃懒做、粗俗不堪，而他之所以会喜欢上小白兔，也只是像所有痴迷于阿尔忒弥斯型少女的男人一样。小白兔对来自山狸的爱恋不胜其烦，巧合的是山狸又做了一些事情让小白兔有了道义上的借口去惩治他。
某天，小白兔山狸和她去拾柴火，山狸自然是屁颠屁颠地去了……。在这一情节中，作者也将山狸的粗俗如何让小白兔哑然描写了一番。之后他们背上柴火一同下山时，小白兔让山狸走在前面，她从后面点燃了山狸背上的干柴。山狸听得“噼啪噼啪”地声音，问小白兔怎么回事，小白兔骗他说正在路过一处叫“噼啪噼啪山”的地方，所以能听到“噼啪噼啪”的声音。山狸感觉奇怪，说自己在这一片山头住了三十来年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这一说暴露了先前他告知兔子的他才十七的假话，更增加了兔子对他的厌恶。后来火势越烧越大，山狸整块背的皮毛都被烧焦了，他狂叫着奔跑回家。受了如此重伤的山狸在山洞里养伤，小白兔又化身江湖郎中卖给他一盒药膏，说能治百病也能治烧伤，其实是辣椒酱。但其实这里还有一个细节，比起背上的烧伤，听到能治百病，山狸就将“药膏”先涂抹在脸上希望自己皮肤变白变美，因为他想的是只差自己变英俊就能迷得兔子神魂颠倒……。
因辣椒酱而伤势加重的山狸好不容易恢复了健康，但又死性不改地跑去找小白兔，小白兔露出了无比厌恶的表情，但山狸却丝毫没有察觉，太宰治写越是这种“不速之客”越是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是很妙的讽刺。这一次小白兔决心要搞个大事情。她这次让山狸和她去湖里捞鱼，不过她以自己的船太小不够两人乘坐为由，提出给山狸另外用黏土造一艘更结实的船。山狸此刻却心想兔子这么能干，将来有兔子这样的老婆自己就可以坐着享福了。船造好后，山狸坐了上去，由兔子的船拖动进入湖水中。这黏土做的船自然是要化掉的，而山狸却只管躺在船中，想着兔子会抓好多鱼来分享……一直等他发觉事情不对，已经晚了。他拼命呼救，可兔子不但不救还用船桨拍打他，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兔子预谋杀他，他苦苦哀求着：“我对你做了什么坏事了吗，你要这样对我，我只是迷上了你而已啊。爱上你难道有错吗。”而兔子冷眼旁观着山狸沉入水中。
这个故事我看过一个版本，里面没有和白兔的这一些，而是单说山狸去偷一对老夫妇的东西时被老奶奶发觉，他伤了老奶奶逃走，之后老爷爷为了惩罚他而用计骗他拾柴，用同样的方法烧伤了他，以他狼狈地逃走为结束。这个来龙去脉就于孩子而言就很好理解，而且设定为人类和动物的话，虽然都有烧伤山狸的情节，不过不会觉得那么残忍。不过原著的情节读下来，感觉更像是写给成年人看的故事。要说起来，山狸的确没有对兔子做什么坏事。但因他本身的出现和存在于兔子而言就是个“坏”，所以兔子最后竟杀了他。这样的故事即便拿给成人看，也依然是十分残酷的，但太宰治一语道破了个中要害，真正残酷的并非兔子，而是如山狸这般贪得无厌、粗俗不堪的东西也有爱和被爱的愿望呀。而害死他的正是被我们誉为最美好的愿望的东西。
回过头再来梳理一下山狸的形象，首先他对白兔的喜爱是非常本能的且懒惰的，其实重点还不在本能的爱恋这一出发点，重点在于山狸自己连匹配这般本能的爱恋的本能条件都不具备，却还自我感觉良好的话。他喜欢白兔，却至少连让自己变得言行得体这一点自我努力也没有做，以为只要有一腔热情就等同值得被爱，他的努力只是为了“欲望满足”，而非“自我实现”，这种实用主义的懒惰让人不齿。
再说山狸对白兔撒谎自己十七，其实这不是一个什么大谎，反过来说，也就是不值得撒的谎。可为什么人们时常会撒这么些个不值得撒的谎呢，在山狸对白兔这一情景中，无疑是为了博得兔子的好感。“噼啪噼啪山”的故事背景单纯，所以山狸谎称的只是年龄，而现实人类世界就复杂得多，所以在交友和追求爱慕对象的时候人类会撒的小谎就更多了，譬如假装大方，宽容，幽默，文化高或品味好，收入多或头衔diao……，而表现方式又因个人理解而不同。其实说这是撒谎也不尽然，就像山狸至少曾经是十七岁过，那些人们试图向对方突出的优势也不是说自己完全没有，确切地，应该说是人们过于放大自己的优势，而忽略这些优势背后的讽刺意味，更无视了自己也只是普通人的真实。为了满足一惯性，这种为了扬长避短的做法随着时间的累积反而成了一颗定时炸弹，压迫自己越发不得坦诚。当然，并不是说你坦诚自我就一定能得到喜欢，但如果一个人为了得到喜欢才要做什么，那么迟早也是要丢掉这份喜欢的。
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我觉得论及上述也仅仅只能说是一种事后分析，爱恋之中，是是非非，只有当结果错了的时候我们才会明白是原因错了。就像人们每经历一次恋爱也需要反思自身的一切所作所为一样，然而真就能从中得到教训并防微杜渐于下一次恋爱吗，也很难说，若不能从根本改变自己，那么恋爱的对象也就像一面镜子一样，不过是不同款的镜子还是照射同款的自己。若不想被所谓美好的爱与被爱的愿望害死，那么就不要只光做些个爱与被爱的美梦。
《御伽草纸》中还有另外两则故事也很有趣，太宰治写这本书时，时至二战期间，那时候很多作家都围绕战争题材进行创作，但太宰治偏偏写了本以寓言故事为主题的书，也可谓实时一股清流了。他说，之所以写这么本书，就是为了让人们至少读这本书时能暂时忘却战争，在嬉笑怒骂间得到安慰，专注自我生活。觉得这个自杀六次的家伙，即使觉得世间不可爱，也依然努力地生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