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创造的名义抗争死亡
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吗?——读圣埃克苏佩里《夜航》《人的大地》《空军飞行员》
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我是说,仅仅因为某个晚上偶然翻开了一本书,生出了一些疑惑,接着开始读同一位作者的其它作品,却越看越糊涂,迷雾只增不减。两天的时间,我和圣埃克苏佩里纠缠不休,是我不肯放过他。
才两天的时间,我这样心急。我想读懂他的风沙星辰,寻找飞行、沙漠、星星……这一切又一切的答案,怀着这样急迫的心情读他。
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吗?我是说,我不应该祈求立刻、马上。答案应该是自己漫上来的,我不能去寻。特别是这种,关乎生命的玄之又玄的回响。
但立刻、马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能放过他。
放弃手头上的工作,收起沮丧的心情,我开始重读。怀着庄重,一句话一句话地读,一段一段地理解、串联、记录,翻来覆去地揣摩。我认为,这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份久违的礼物。在此之前,在沉沉睡去的那段时间里,我双臂麻木,拒绝拥抱自己。
我想好好沉在大海的波涛里,直到化作大海怒号的一部分。
包括此刻的书写。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吗?我是说,这其中肯定掺着寻求真理以外的杂质:自我证明?要强?征服欲?……
请别再问。此时此刻我觉得非做不可,这样“非做不可”的时刻不多,除了“抓住”我别无选择。这样的时刻我才是行进着的,这样的时刻我才是对生命做出了交代,嗯,这统统都是“我觉得”,又是似曾相识的可能令人不适的夸张。原来不知不觉,在很久以前,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在整个过程中,或者是上一秒,我已经签好了字,完成了一种交付。我是这样被命运推着走的,心甘情愿。最后一次——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吗?只好这样,这样才好。这是义不容辞。
“今天我们是为走而走着。”
如果不是叙述我自己,我又该叙述谁呢?去描绘圣埃克苏佩里吗?我得把他融进我的血肉里,通过书写我的血肉,书写他。
回忆起两年前决定留在穆火的自己,此前和此后都被问过无数次:为什么?我答不出来,这答不出来的空白,却是我引以为傲的。空白意味着一种直觉,凭着直觉而无畏地这么做了,全心全意地相信与交付。我相信那是对的方向,是属于我也属于“人”的方向,我把自己交付在条道路上。
我为什么要追忆那个时候?因为它持续不久,很快我掉进了飘零的状态,无所凭依。因为我只在全然的感受中,没有去思与辨,我不知道笃定也是可以容纳质疑的,唯有把理性的思融进感性中,才能走向真正的笃定、深刻与融通。毫无疑问,穆火有值得凭依的真东西,但没有被我完全吸纳,成为根,牢牢系紧我,维持我与大地的联系。那么,不在类似于“穆火”这块土壤上的其他人呢?(此处的“穆火”不是一家公司,而是精神的栖息地)那许多人,无数人,也许在无根的状态中,飘零久。
圣埃克苏佩里看到了人的飘零、人的丧失、人的无所成型。就像一块块零散的石头,无法互相助力而成为教堂。当失去了“教堂”这一整体,失去了共同的尺度,失去了对价值的把握,失去了共同朝圣的方向,人该如何是好,人要走向何方?生命不能承受的轻,到头来才是桎梏人的牢笼,生命不能承受的是轻啊!轻飘飘的生命,没有责任,无需承担,终将在虚无中沉沦、弥散。
“生命”这一词早已概括到位,生者需有“命”,“命”指引着“生”。

于是,圣埃克苏佩里创造了“里维埃”,一位严厉得不近人情的飞行员经理,他怀有满腔的责任感,他要求飞行员们最大程度发挥,不允许任何差错。《夜航》的灵魂之光就在里维埃,在某个平常而惊心动魄的夜晚,等待三架邮政飞机安全返航——其中一架由于遭遇飓风而坠毁。小说把无数个灯火通明而内心忐忑的夜晚凝练为一个,把无数个暴风雨中无路可退而只能行进的飞行员凝练为一个,把无数个祈求人间平凡真挚的爱却最终被辜负的飞行员家属凝练为一个,然后让里维埃夹在其中,叩问生命最终的指向:
所有这些人我都爱,我打击的不是他们。而是通过他们发生的……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对还是不对。我不知道人生、公正、焦虑的确切价值。我也不确切知道怎样衡量一个人的欢乐。也不知一只颤抖的手。不知怜悯与温情……生活充满矛盾,人要尽可能在生活中应付自如……可是要延续下去,创造下去,以易于腐朽的躯体去换取。
要换取什么?怎样的信念在支配着他?
“隐约感到有一种责任比爱的责任更崇高……可能,有什么东西需要拯救,而又更持久;可能,里维埃的工作就是在拯救人的这一部分。”
“对他来说,人是一团尚未成形的蜡,需要塑造。需要给这块材料培育一个灵魂,创造一个意志。他这样严格,不是要他们受奴役,而是使他们升华。他在创造一种意志。应该敦促他们,过一种奋发有为的生活。”
小说让里维埃成为仅仅的那一个,他没有“无数”,他代表一种守持与践行,守持与践行了一种崇高的责任,循着它,人所追求的将成为不朽。《夜航》指出了生命的高贵气概,指出了人实现自我超越的可能,那样一种强力充满了英雄的意志:人的幸福与自由在于对一种责任的承担。
惟一的意义在于行进。怀抱责任,永远进取。

《人的大地》闪烁着同样的火光。在书的扉页上,圣埃克苏佩里说,“献给吉约梅”。他见证了吉约梅的英雄事迹:在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险恶境况中,凭着对亲人的爱与责任感,吉约梅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的伟大,在于他有责任感,对他自己、对航邮、对期待着的同志负责。对他作为其中一份子的人类社会的创造事业负责。”
那么,如何定义“责任”?
难道“责任”只能在类似夜航这样激情的事业中才能落实吗?
假如“责任”没有共同的尺度,是否由每个人自己选择呢?
风沙、星辰、沙漠、大海,《人的大地》处处是死亡与生机,既有绝处逢生的狂喜,也有沉睡在泥淖里的真正的死去,是一首荡气回肠的散文诗。
“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更多于来自全部书本,因为大地桀骜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
最大的障碍不就是死亡吗?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生选择了飞行,圣埃克苏佩里的写作选择了“飞行”,其实是选择了把自己掷于险境乃至绝境当中,在那样的强力当中迸发生命之欲,在生与死的边缘达至一种圆满——身体力行地认识到,有一种圆满,是生命可以主动选择的。
所谓对生命的责任,就是时时能感受到脉搏正强健地跃动,你总是强烈地想去爱,你总是强烈地爱着点什么,朝着真理的方向——不愿意蒙蔽,不愿意停滞,不愿意混沌,不愿意委身于污泥当中。
就像梅尔莫兹:
他开垦了沙漠、高山、黑夜和大海。他不止一次地跌落在沙漠、高山、黑夜和大海中。他所以归来,总是为了重上征途。终于,他葬身海底,“功成身退”,犹如收割的农民,把庄稼捆扎后,躺倒在田野上。
就像驻守沙漠的中士:
我望着他时,片刻也没忘记自己那次醒后的失望心情,又要忍受口渴、烈阳、沙土,又要承载生命的重担,——我不会选择去做这个梦的。但是他已经站在那里,直盯着我的眼睛。
“时间到了?”
这时候,人出现了。
就像“我”,因飞机失事被困在沙漠中,濒临绝境之际,我懂得了沙漠的意义,我又重新起身,在几近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踽踽前行。
“我们按照其规律生活的世界,如果不身陷险境,也是无法知晓其奥秘的。”
飞行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通过飞行可以触碰到的古老真理,通过耕种,抑或其他,也能触及。
“并不是为了飞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也不是为了他的铁犁,农夫才去耕地的。但是,通过飞机,可以离开城市和城市的会计师,又可获得农民的真理。……我喜爱的不是冒险。我所喜爱的我自己知道。那是生活。”
我所喜爱的是生活,沉甸甸的责任,饱含不胜欢喜的爱与痛——
是一位园丁对所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的树木都寄予深情;(人的大地)
是身为飞行员的妻子的提心吊胆,以及无可避免的悲怆,在泪流满面的那一刻所显示的神圣庄严的凡间幸福;(夜航)
是小王子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星球上的那一朵玫瑰,为她日日夜夜浇灌,为她从生到死地负责;(小王子)
是沙漠的俘虏巴克被解除“奴隶”的身份后,无法承受无限自由的那轻飘飘的分量,重新诠释了自由:
“他缺少的是人与人关系中这种 叫人趔趄不前的重量,这些眼泪,这些告别,这些责备,这些欢乐,这些与其他人千丝万缕、得失相关的联系。巴克在千百个那么需要镶金线拖鞋的孩童拉拽下,跌跌撞撞走在大地上。” (人的大地)
由此,生与死俱有了尊严。
这份对生命的责任,彰显的是“人”的内涵,大写的“人”。
或许我们应该稍微抽身出来,看看圣埃克苏佩里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此前此后的精神脉络。自古希腊开始,人类的命题不外乎是:“我是谁?” 也即“人是什么?”,如何认识人的存在? 人类要处理的张力不外乎是“人与神”的关系。这个命题可以牵引出整个西方几百年的文史哲脉络。总体而言,历史以“人”的价值放大为主线行进着:
文艺复兴是人感性的解放;到了启蒙运动,卢梭、伏尔泰、康德这一批哲学家引领着理性的重建;尼采那一句 “上帝已死”惊天动地,上帝跌落神坛之后,人该如何凭依?存在主义来了,克尔凯郭尔强调信仰需要个体在实际生命的张力中主动寻求,而非外在地无来由地塞进去;萨特提出“存在与虚无”,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人具有自由意志,可以自主选择他想要的那份“意义”,并主动承担;加缪前期是和萨特站在同一阵线的,但到了后期,他意识到不对劲,呼吁人要有共同的责任(《鼠疫》),呼吁人类走向共同的爱。对当时弥漫着虚无的法国社会而言,加缪是那温暖的阳光,给虚无中的人们带来了希望。在萨特加缪后面出现的法国新小说的作家们(如杜拉斯),他们在书写如何重拾人的尊严,完成自己……至此,如何在价值失落的当下重建人类的精神秩序,仍在进行中,现当代还没有出现一位大师,能够给出掷地有声的定语。
有了这个背景,再来看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及思想,也许我们能更恰当地把他放置在合适的坐标系中,并理解他所留下的精神财产的分量。
也更能体会,是在怎样的精神动荡中,让他高举“人”的旗帜,从“人”这一共同尺度出发,赋予生命以意义,赋予“自由”和“平等”真正的内涵。《空军飞行员》有十分精彩的阐述,在他看来,如果把象征着共同价值的“人”与每个个体混为一谈,就像把教堂和一堆石头混淆不分,渐渐地,我们将失去遗产,我们得到的是互不触及的一块又一块散落的石头,而非一座神圣的教堂。石头是没有意义的,由每一块石头相互触及、相互支撑而建造起来的教堂,由每一个个体相互携手、相互爱而构建起来的“人”,才具有意义。“人”使得每个人树立了自己的意义。
平等并非同等,人只能在某个事物面前实现平等,而你希望这个“事物”是什么呢?
自由并非无目的,“解放这个人,也就是教他什么是渴,并向他指出水井的道路。”
我的文明追求是:超越个人,在对人的崇拜上建立人与人的关系,目的使各人的行为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不是盲目遵从清规戒律,而是自由行使爱的权利。
对“人”的价值的明晰、确定与追求,就是对生命的爱,就是圣埃克苏佩里及其笔下人物所守持的信念、责任。
再一次,看看那些无知无觉,烂在生活泥泞里的人,如《人的大地》开头描述的公务员,圣埃克苏佩里的训诫简直无情,但其中的悲悯又是那样真切动情:
从没有人来搭救过你,你对此也无能为力。像白蚁所做的一样,你封死了所有透进光明的缝隙,才创造了内心的和平。你不愿为重大的问题忧虑焦急,你一片苦心是为了忘记作为人的地位,你也不徒然提出得不到解答的问题。现在,你的躯壳像黏土一样又干又硬,天禀中那位沉睡的音乐家、诗人或天文学家不再苏醒。以及文中最后,那蜷缩在火车上,扭曲着沉睡的中年男人,那些深受创伤的人并不感到创伤的痛苦,他们并不为自己的命运感到难受,这才真正地令人难受。
再一次,想起王小波那句:
“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
再一次,回到圣埃克苏佩里在《人的大地》开篇写下的话:
“但是,介于这些有生命的火光之间,又有多少扇关闭的窗户,多少颗熄灭的的灯光,多少个沉睡的人……应该返回去,应该设法跟其中几颗火光联系——这些火光,绵延远方,星星点点,散落在原野上。”
如果亮起的火光注定寥寥,你还要“放过”吗?
“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现在,轮到你来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