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那一年半

我是结婚后四个月去的德国，一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对错的决定。

我结束一个博士后的合同，一时找不到就近的工作，倒是接到了一份来自德国的两年博士后offer。刚结婚的时候，老觉得一天就是一辈子，没想过会丢下他一个人远走异国。拿着offer回家的时候，还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地说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明天就拒绝他。但聊着聊着，两人都天真地觉得这份offer对我的前途至关重要，海外镀一层金，说不定我就能在大学找到一份稳定教职（至少让我跟他做项目的博士后老板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人都能稳定下来。

那时候我和滚先生丧心病狂地存钱，两个人才租一间近郊的单人公寓，18平米，床小厨房小。吃饭的时候，把书桌放到床边，两人坐在桌子边吃饭，在小小的世界里聊天南海北，从没想过转折说来就来，前一天我们还在讨论下个月去什么博物馆玩，第二天我就开始四处奔走办理签证。临行前的一周他去外地开会，倒成了我先去车站送他。本来想哭，但他的同事不知趣得一直和他说话，我就没好意思哭，潇洒地对着他招了手，就回去了出租屋理东西办退租。一周后我一人远赴德国，也好，他送我我反而要哭。

我在德国的一个房租不高的小城市，一个人倒是租了比之前两个人更大的顶楼公寓，厨房宽敞，我还给自己买了二手双人床。我本来是极简主义者，一个人更加没什么东西，房间里的衣柜，五分之一都没有装满。安顿下来后看着远处的风景，反而想起之前小屋子窗外的风景，那棵枯树的树杈，那些不停歇飞来的鸽子。我因为一些证件的原因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开德国。本来说好他博士论文提交盲审后就来见我，陪我到他答辩的日子。但没想遇上毫不含糊的评审，团聚的日子就莫名其妙地搁置了一个月。后来好不容易是见到了，去小城的火车站接他，他刮了胡子，穿着好看的衬衫，让我一时半会儿有点恍惚，仿佛眼前的这个不是我的先生，出租屋里那个赶博士论文胡子拉碴每天穿老爷爷水库的才是。我带他去面包店买碱水包，他一口就干掉两个。我不给他他做饭的几个月，我觉得他瘦了。晚上躺在出租屋的双人床上，他说，哎，如果我也能在这里找个工作就好了。我说我就呆一年，一年后我就回去，我们买个一室两厅的小公寓，我们就不分开了。

最初是想着，在德国博士后一年，不用做到合同满，有了成果就回来找工作团聚。走的时候过于天真，觉得成果的数量质量一定和找到工作的几率成正比，倒没想到这其中的重重人世玄机。如今想起来还是心疼这些年为他人作嫁衣裳般的玩命搞科研，但却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找工作的失败把计划中的团聚延长了半年。这年圣诞节短暂的团聚竟然带来了一个小生命。我开开心心地去看医生，把第一次B超的照片放在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放好，想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他看。但下次见面，小生命已经从我身体里偷偷跑掉。后来的坏消息接踵而来。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资历绝对能在一帮候选人中胜出，却连选拔的第一轮都没有进入。整整两个月，等来的只是接二连三的所有高校的据信。我身心俱疲，博士后老板还劝我再做一年一定能找到稳定教职。但我累了。我忽然不明白研究的意义在哪里，不明白生活的意义在哪里。

打电话给他 ，说我不想坚持了，进什么高校搞什么研究，我回来随便找个工作好不好。但找工作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一边还在做着博士后天知道有个鬼用的项目，一边在网上投简历。但怎么就这么奇怪，收到的全是据信。晚上想着逝去的小生命和遥遥无期的未来，我终于崩溃了。滚先生说你回来吧，慢慢找工作，找到之前，我负责养你。如果找不到呢？那我就一直养你。我还想念那个逝去的孩子，心里难过，怎么办？那我就给你付钱你去看心理医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我们存了这么久的钱了，要不我先去看看房子？在德国的最后几个月，他时不时就去看看房子，看到好的发照片给我，说，你想不想住在这里？我就努力想着以后住在这房子里的情景，咬牙度过了这极度抑郁的几个月。

回忆起来，这个阶段和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一样，长的只是经历的过程。如今聊起这艰难的异国的岁月，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掉眼泪。但就和那段时间彼此的鼓励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新冠封城的日子里，两人都庆幸地感叹，好在异国早早就结束了，好在没有在新冠期间异国，想起来还是要感恩的。那些相爱却不能时时见面的人啊，愿你们和我们一样，最终能手拉手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着秋日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而你们心里确信，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睁开眼睛，依然能看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