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恋
那时我上初二,十四岁。她也一般大。我们是同班同学。 小乡镇的初中,管理松散,教学懈怠,学生也大多学业荒疏。当然,在这种境况,也有出类拔萃的、被老师们寄予厚望的“好苗子”,她就是其中之一。 我却要差劲得多,但还算不上是“坏孩子”。如果是的话,这篇文章就太腻味了——好学生和小混混之间的那些桥段,早被编排得烂熟,都有些倒人胃口了。 我就是“差劲”而已,差点混不吝的劲去做个坏小孩,也差点认真勤勉的劲去成为好学生。总是不上不下,时上时下。老师对我这样的学生很是头疼,前一阵还觉得孺子可教,过些时候就该骂自甘堕落了。在同学当中也一样地位尴尬,喜欢腆着脸跟在小混混身后狐假虎威,吆五喝六,也会洋洋得意于侥幸拿到漂亮分数。总之是两头不靠,灰不溜秋。 和她比,只能把我衬托得漏洞百出。她让人挑不出毛病。不止是我,而是班里所有人,几乎没谁能说出她的不好来。简直像《红楼梦》里史湘云拿薛宝钗来压派林黛玉的话:你还能挑出宝姐姐的不是么? 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只是一直以来,模糊又笃定地知道,她很好看。她似乎总穿一身肥大的校服,素朴的很。身量不高,短发。那时候,我觉得漂亮女生都应该留长发,扎两个麻花辫,可她一直都是例外,竟也丝毫不妨碍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她偏偏学习成绩还那样好,遥遥领先的好。老师们对她当然是格外关照,一力抬举她当各种干部,可她小小年纪,竟然也很会做人,从来都是面无得色,毫不张扬。在人生前景初次面临分野的青少年期,“阶级矛盾”开始显露雏形。好学生往往掩饰不住高人一头的优越感,差生也难免自暴自弃心生妒意。但她却可以不露声色地避开所有是非,即使在嘁嘁喳喳的女生堆里,她也能游刃有余地把握分寸,既能与人亲密无间,也能保持好各种微妙的距离。我的耳朵里,从没听过别人讲过她的一丁点不好,这远不是圆滑或成熟能做到的。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已经记不得了。而我似乎一开始就深知,这份喜欢是绝对无望的,现在想想,都要对我那时的冷静感到诧异。可是,尽管明知事不可为,明知自己是丑小鸭,热情也从未减退,也从来都含而不露。 我们隔得太远了,“阶级地位”和空间距离都遥不可及。几年时间里,调换座位那么多次,竟然从未靠近过她,这很令人沮丧。唯一能和她产生交集的机会,是考试,和语文课。 那时候我就已经严重偏科,理科一塌糊涂,全靠文科撑场子。乡镇中学,自然毫无疑问地重理轻文,而作为男生,又被认为天经地义地擅长数理化。因此,到后来,文科学得再好,也照旧塌台,不仅显得理科成绩更加惨不忍睹,并且,还会被认为只能在毫无用处的绣花枕头上下功夫。 因此,我渐渐地,想着把文科课程一并放弃算了,干脆十根手指剁得一样长,免得被挑挑拣拣。但最终,制止我自由下落的,却是她。 那时候,我们新上任一位语文老师,喜欢讲作文,总爱布置一些古怪的题目,弄得班里怨声四起。每到语文晚自习,他就带着批好的作文,讲一阵,然后就让学习委员把最好的几篇念给大家听,再评点一番。这当然是个极大满足虚荣心的时刻,但真正令我激动的,是因为她就是学习委员。 从此,每次写作文,我都怀着一种异样的情绪。我体会到了作文二字所包含的郑重意味,每个字都要写得清楚,每句话都要写得通畅,每段话都要力争有闪光点,每篇文章都想让她赞叹,让她刮目相看。 这小小的糊涂的心愿居然实现了。我的作文经常被她作为范文朗读,总是在像海一样深的夜里,在如白纸折成的明亮教室里,她的声音似夜露,缓缓打湿空气及每个角落。她读得认真,生怕出错,像是在心无旁骛地吃话梅,每个字念出来,就是吐出一个果核,带着她的温热和湿润,让我想伸手接住。 在那样的场合,我并未觉着得意,连紧张和害羞都渐渐消弥了,经她一读,那些熟悉的字句,仿佛都有了新的节律,新的意味。我不由得端坐起来,做一个认真的听众,感到了平时所无的庄严,和无所希求的平淡的喜乐。 每学期都有几次考试,这是当时最让我恐惧和苦痛的事。每次考试都几乎全军覆没,唯有语文一科,尽管能幸免于难,也只是个狼狈不堪的逃生者,垂头丧气,令人尴尬。 语文全靠作文拉分数,我每次考试作文都能拿高分,前面已经说过,这对我而言更像一个讽刺的中指。然而,总还是有些让人欣慰甚至窃喜的地方。大考之后,我的作文有时会被语文老师要求誊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墙上作为范例,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次都是由她来誊写。 记得有次上体育课,大概是期中考后不久。我们学校的体育课就是放羊,除了“自由活动”并没有其它活动。我在操场上玩了一会,觉得无聊,就又回到教室,正好碰到她踩在凳子上,捏着粉笔,对着黑板,一脸认真地誊抄我的作文。 我的座位在后排,因此绝无可能避开她。而她瞧见我,倒是大方得很,举止都是优等生的自信开朗。 “嘿!”她侧过身对着我,扬起我的语文试卷,说:“你怎么写这么长?抄得累死了”,一边又甩了甩手臂。 我能说什么呢,只嘿嘿地傻笑两声。 她又轻盈地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跟前,歪着头,一脸的笑,带些调侃的语气,说:“不过写得真好。你怎么写得这样好?快教教我。” 我立刻就觉得全身温度直升,非常羞惭,手摇得像雨刷,坚决否认,说她胡说八道。 她笑出了声。一边说怎么不在外面玩之类的闲话,一边拍打、抖弄头发和衣服,把粉笔灰掸下来。 那时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夕阳正在静静地烧着,天边都是瑰丽的火光,从她身上抖落地粉笔灰,在西斜的琳琅日色里,变得格外历历在目,如漫天扬起金沙金粉,悠悠地旋转、漂浮,最后都落定在我身上,直钻到我眼里,鼻子里,耳朵里。 我忍不住小声咳嗽一下,她立刻惊动了,眼里盛满抱歉的笑,直说对不起,又接着问:“我现在是不是就像你作文里引的这句诗——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诗真好啊,谁写的?” 我正要回答,这时候,有个女生叫她,她扭头应了一声,对我一点头,就跑开了。 留我独看着黑板上她娟秀的字迹写着我笨拙的文章。一字一句过了她的手,就沾染上了她的痕迹,再看就觉得有难以理喻的害羞和激动,作文里不够好的地方也显得分外扎眼,令人惭愧不已。可是,到底还是令人快乐的,像孩子偷吃到了意料之外的糖,在无人的教室里,我偷偷地快乐着。 记不清是不是受她的鼓舞,也许有一点吧,我此后的确是用功了些,转眼过了期末考,公布成绩,我居然考得还不错,可以好好过这个暑假了。至于她的成绩,又是好得令人咂舌,一骑绝尘的年级第一,能拿的奖状都拿到了,而且,下学年就要转学,因为镇上新建了一座私立中学,集中最好的师资和物质条件,又给她发了一大笔奖学金,准备精心培养她冲刺全省最好的高中。 散学典礼后,和她话别的人有很多。她被众人簇拥,言笑晏晏的,光彩照人。我远远看了好一会,想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几番犹豫,竟又转身走了。 暑假,像一列在夜间驶过的绿皮火车,日子一天接一天消逝,如同车窗的白色方块一个又一个掠过,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越接近开学,就越经常想到她,想到关于她的一切,竟有类似别离的惆怅,觉得此去一别,后会无期。 只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告别——她死了。 这是开学后知道的第一件事:假期里,她有天出门玩,在池塘边摘花,却不小心跌进去淹死了。 得知消息的那天,最大的印象是静。开学日一般总是躁动兴奋的,但那天,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收敛了。班主任低声宣布她的死讯的时候,教室里只有沉默,不是悄无声息,是沉默,沉默的叹息和啜泣。 又过了些时侯,这件事就像石头一样完全放下了,我甚至也很少想起。有一天又是体育课,我独自回到教室,发现她留在黑板上的字迹竟还隐约可见,之前有人擦过多次了,却还有固执的残留。我拿起粉笔刷,用全力在黑板上擦拭,想彻底消除那些痕迹,顿时,一阵粉笔灰的烟雾爆发出来,像被风卷起的尘土,像那个傍晚的漫天金沙金粉,悠悠地旋转、漂浮,最后都落定在我身上,直钻到我眼里,鼻子里,耳朵里,我想到了尘满面、鬓如霜,忍不住小声地咳嗽了一下,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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