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策兰：科隆，王宫街-绝望于苏东铁幕极权的先声

这首诗因为写于1957年诗人与 红颜知己巴赫曼在德国科隆王宫街下榻参加文学会议期间和好时段，就长期以来被误读为爱情诗。实际上这首诗歌的背景是：1953年赫鲁晓夫上台清除了负责斯大林时代肃反大清洗的贝利亚集团，1956年赫鲁晓夫做了苏共二十大秘密报告，彻底 从根本上否定斯大林，组织了对过去某些案件的复查和平反工作。 古拉格等暴行随着秘密报告的流传传到了西方，策兰所在的法德左翼知识分子圈子自然也是消息灵通的。随之而来是社会主义阵营里东欧对苏联反抗的华沙与布达佩斯事件于1956年秋天先后爆发，合称波兰-匈牙利事件，尤其匈牙利事件反共势力武装渗透，东西方拉锯战几乎酿成白色恐怖，震惊世界，这些都应该极大地震动了14岁就投身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的，自称“老共产主义者”的保罗，这才是本诗的背景。

写在前面的话： 这首诗，通过两个意象--罗马式穹顶与午夜万籁寂静里的钟表，刻画出前苏联东欧铁幕极权的一些场景对于14岁就笃信马克思主义的诗人的灵魂震撼。钟表的滴答声不啻成为最终诗人生命的倒计时。

Köln, Am Hof

科隆，王宫街

Paul Celan

译者：寒武页岩

Herzzeit, es stehn

心的时刻，它正处于

die Geträumten für

那梦境因为

die Mitternachtsziffer.

那午夜数字

译者注：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应该是针对匈牙利事件以来直到苏军入侵捷克即米兰·昆德拉的文本重要历史场景，也是诗人对于自己14岁起就坚定所在的那个阵营，也是冷战后社会主义阵营的讽谏与反思，尤其写作时代，关于斯大林时代肃反的可怕轶闻，人们随时都有可能在车站旅途的白昼，或者午夜安睡的家中这两种常见时间场景被无声息带走、失踪，经由一些流亡者带到了巴黎，深深刺激了这位自称“老共产主义者”的诗人单纯的政治灵魂，也许这也埋下了他作为一个游泳高手如两千年前东方另外一位游泳高手屈原那样沉水涅槃的根源。

策兰有多么天真或者坚定呢，且看--

曼杰尔斯塔姆是俄国犹太诗人，也受到过剽窃指控，策兰坚持认为他是被德国人杀害于集中营，实际死于斯大林流放他的西伯利亚。他还不知道有“古拉格”，只知道西方的“法西斯癌症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加上对曼杰尔斯塔姆的倾心和虚无主义倾向，他的精神只能在“东方”的怀抱里挣扎。1958年策兰开始翻译曼杰尔斯塔姆的作品，一周内即翻译了14首诗，翻译作品中有着厚重的“策兰色彩”，到1959年一月完成34件作品翻译。在曼杰尔斯塔姆身上，策兰“开心和充满感激地找到了回归语言的道路”。

楼主注：还有一点就是策兰诗歌的技术具有强烈的存在主义美学倾向，然而存在主义与他自律严苛的内心要求甚至再造、清洁德语等语言的抱负具有不可调和的、与生俱来的冲突----- 但很难说存在主义能够给策兰的思考、追问给出如何满意的回答。 二十世纪两位最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的选择——海德格尔选择纳粹，萨特选择斯大林不是很说明问题吗？他不可能在被自己否定的事物中寻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存在主义自身就不承认本质对于存在物具有内在约束力 （楼主解读：也许，这就是存在主义及其前体的叔本华、尼采等一众新德哲容易被工具化，被精致利己主义者笑纳的缘由，这也是楼主为什么一向反对把雅斯贝尔斯也列为无神论存在主义哲学家的缘故，坚持按照老爷爷自己心愿，列为跟爱因斯坦、汤因比、马丁·布伯等相似的世界主义哲学家）

直到，1968年5月，法国爆发学生运动，这使策兰兴奋不已，他不仅走上街头，还高唱《国际歌》等革命歌曲。三个月后，1968年8月20日，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事件给这位“内心中的老共产主义者”以严重刺激，他迅速写出若干讽刺性作品。两年后他在希特勒生日那天以最后一个谜语---投水自尽向世界给出了自己一种回答。

因为纳粹带走犹太人并不是特别偏好静悄悄地在午夜时分---这是斯大林时期的特点。所以这首诗并不指向纳粹，尽管有对萨特和海德格尔分别效忠的体制的共性寻觅。

Einiges sprach in die Stille, einiges schwieg,

有些人向沉寂中说话，有些人保持缄默

einiges ging seiner Wege.

有些人走了自己的路

译者注：这句可以视为作者沉水的谶纬之声

Verbannt und Verloren

流亡者与迷踪者

译者注：之所以用“迷踪”也是因为双关，至少包含了物理性的失踪人口，以及心理上的迷惘者，如诗人自己，此后他曾经短暂访问他自幼厌恶，他父亲狂热的犹太军国主义复兴产物--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当时已经箭在弦上的阿以冲突战争阴影也令他在内心掐断了锡安这条精神归路。可以说他的自杀是因为自感同时失去了健康与信仰的安放之处。

waren daheim.

都曾在家中。

译者注：这两句都是勾画出从公民到古拉格的命运逆转的现场感。其实在捷克和匈牙利，斯大林的后继者也没有少干这种事，冷战的铁幕下。所以策兰是实事求是，借昔讽今。

Ihr Dome.

您的圆屋顶，

译者注：圆屋顶是双关意象，既然是科隆这座最有罗马气息城市的罗马式建筑群特点，也是苏联、东欧地区那种东正教圆屋顶的呈现，建筑霸权即政治霸权，极权主义。

Ihr Dome ungesehn,

您的圆屋顶不堪入目，

ihr Ströme unbelauscht,

您的闻所未闻的巨流，

ihr Uhren tief ins uns

您的钟表滴答低沉于我们之中

译者注: Uhren是多义词，这里是指钟表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