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见
睡眠是老牛嘴里的草。眼皮随着目光来回游动而倾覆,一盆胶着的水倒扣面前,慢慢接近,含住鼻尖。部分目光滑进喉咙打更,部分目光掉进脑中漫游。一幕幕景象贴着眼皮滑过,脑中的迷雾发酵膨胀。少女怵眨了眨眼,上下阕睫毛间粘扯出一部小说。 手上的血镯一呼一吸,是怵出生那天缠上的。咋婆接生要收一副胎盘和一只现杀的鸽子。手掌按着羽翼,鸽子身体的温热和颤抖让哥哥有些为难。新生儿哭声响起来,刀也就落下去。鸽子血悄悄从哥哥双脚间流过,靠着墙根向着产床大步流星。细线般的鸽子血窜上床,一圈圈缠绕怵的左手手腕。抽尽鸽子血后细线收紧,嵌入骨肉,成为关节,像一圈浮肿的血泡。新生儿的眼泪是第一次浇灌,一粒封存在血镯中的种子结束了沉睡。它叹息着,在怵耳边说:“魂啊。” 巷子逼仄,头顶的电线纵横交错,遮住大片月光。怵扶着墙向尽头的光亮走去,脚下响起踩蟑螂的声音,前方不时有一两双绿色的眼睛出没。尽头光亮被遮住大半,一个人闪身近来。奔跑的脚步声。怵把后背贴紧石墙,清喉提醒。人影跑过时突然抓住怵,说:“打针咯!”然后在她胳膊上扎了一下就狂笑着跑走了。 这里已有三代人没见过树,水泥路上却疯长紫色的草。紫草高过人头,割了又生。街上有两个相对的小摊子,摆着两个玻璃罐子,分别装草根凉水和草茎凉水。老板用搓板在海藻凉粉块上来回搓三下,扣进袋子里,袋耳绕着一根吸管打结。 巷口一个青年在二楼阳台上边俯身洗头边哼着《杀庄》。再往前走是一座破旧的古庙,没有供奉神。只有一个在地上嵌实的香火炉,周身锁着一圈青铜铃。怵在家楼下的电影布上看到三十六岁的哥哥正剖开母亲的肚子,满地绿色血液。哥哥把自己塞进肚子里蜷缩着,抚着心脏小声地说:“魂啊。” 怵停下脚步,目送脖子上吊着一个大正方体书包的自己上楼。背上的长风被削成无数片冻僵的蝉翼,里面封存着一幕幕过往,在日复一日的路上不断摔落,簌簌,立下一路墓碑。人们每走一步就踩死一只青蛙,蝙蝠尖叫着在墙体里撞头。长江里落水的人被钉在地底。怵提着自己的耳朵渡过无水长江。岸上竖着结界,怵穿过后张开双臂,在路上游。 结界后的鬼世定格在半夜三点,世鬼们打着灯笼在街上走,不抬头也不低头,于是从未发现鬼世有两层。游客只能从夹层中游走。街上商店林立,一家海鲜店的水箱里养着像剥了皮的橘子的动物,店家迎出来对怵说:“客官喝碗酒解乏吧?”怵摇摇头问找魂要怎么走。店家充耳未闻,眯着眼又问:“客官喝碗酒吧?” 怵游走后,店家把一盆舌头倒进去喂养橘子动物。渡江来找魂的不只怵一人,但不少人一旦离群索居就无法抑制说话欲望。对于这些人店家会让酒脱下他们的舌头,但留慧根,再长的舌头是一朵莲花,不让迷了心性。还有一些避世人,并未内省过。酒就断一半舌在肚子,留一半在杯子。他们从此只说重复的话语,但却不曾回来找舌头。 血镯里的幼苗头尾咬合时,镯面出现了冰裂纹。怵的右眼里渐渐蒙上一层绿色。鬼世下起了雨,世鬼的人形皮囊随着雨水消融、流走,像烛泪一样堆积在脚下。世鬼也就现了真,他们各司其职: 结衣族经营着衣服店,他们的锁骨会结衣。结衣族幼年时期需要去云山结识一只蚕母,并把它请到锁骨里。结衣族的锁骨尖端支在体外,一耸肩就会交错,缠绕蚕丝。世鬼的衣服皆来自结衣族。 双踵族经营着水店,他们有四条腿,其中身后反踵的那双腿用于走路。身前的那双腿在成年时会分离出体外成为一口井,压下腿骨就能抽水。打开膝盖,井水以水泡形式售出。 褶皮族经营风店,他们全身都长着褶皱,深呼吸就能集风。他们把风兜在蜕皮中出售,蜕皮僵硬之前会呼吸并放风。 高额族经营着音店,他们有一臂高的额头,额头上长有可活动的圆环,圆环上有烙着图腾的圆圈。像拨盘电话。把手指伸进图腾圆圈里拨动圆环,就会响起相应的声音。这些声音有的是店家的私藏如梳头发的声音、流汗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蜕皮的声音、结衣的声音、抽骨的声音等;有的则是世代相传的松涛声、叶落声、鸟鸣声、海浪之声、鱼类吐泡声、鸡鸣狗叫声、花开花谢声、雨打芭蕉声、风起云涌声、草长莺飞声……因为文明的传承是那样不可靠,收藏成为高额一族的历史使命。 鳞蛇族经营着灯笼店。蛇王身上长满灯笼草,鳞蛇的鳞片入到其中就能制成灯笼。夭折的小蛇是发钗,缠绕头发七天后小蛇可以重生。 经营邮局的是交臂族,他们的双臂在背后相交,可以飞翔。经营文具店的是墨人族,他们的毛发和圆筒指甲可以制成毛笔,沾水即可出墨。经营米店的是名叫赤道的动物,它们的头发会结出一碗碗米饭,一年三熟。经营月饼店的是名叫日食的植物,它们的祖先是后羿的箭。 饼鼠的牙齿是苏打饼干;面包猴的尾巴是长条面包;苦瓜鳄的皮甲盛产苦瓜切片;长颈鹿的脖子里风干着腊肠和挂面;蘑菇长在猫的耳朵上;水母会做海月果冻;花鹿身上结着花瓣形状的小蛋糕,春季有售。上层天空的白云用渔网捞下来可以搅打出酸奶。瓜瓢舀下的蓝天水可以清洗灵魂,世鬼们常把灵魂请出来小聚。 动物万花筒的入口。一个老婆婆站在那儿问过往人:“万般人生,你选择走哪一条路,渡哪一种劫?” 怵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婆婆,她的皮肤像是被烈火舔过般滑皱,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诡异与骇人。她的左眼是由一窝躁动的蚂蚁聚成的,右眼里嵌着一颗紫色弹珠。老婆婆的脸上长满黑点,仔细一看,沙砾般大小的篆字密密麻麻的写了满脸。她的脸上记载了万物。 待怵打量完毕,老婆婆问她:“你选择哪一种人生呢?”怵反问道:“你是咋婆吗?” 如何? 我找魂。 找。 咋婆怎会在鬼世? 世界之分不由结界而定。别世不存身外无物。只是既然无法改变世界,那就改变自己的眼睛。你即是。 咋婆,为何我看不见你的真身? 你该走到万花筒之后。选择吧,勿复多言。 我选择当一棵树。 咋婆让路。怵走近了才发现,万花筒里只有一条路。她向前走,看到筒壁上放映着自己出生时的场景。怵回身看。咋婆的真身是一只狍鸮:人面虎齿,四肢着地,断尾,眼睛长在腋下。咋婆对着怵咧了咧嘴,然后从腋下的眼睛里释放出一只鸽子。鸽子的额上闪着一簇绿光,正朝血镯飞来。 当绿光潜进血镯时,怵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荒原。怵发现自己无法前行,她的脚底生了根,深扎进这片土地。怵歪着头向天空伸出双臂。 左手的血镯融进体内,随着呼吸在全身游走,血管斩断,破体而出长成树枝。漂着泥土的风被撕成万缕,不规则裹在怵的皮肤上作衣。荒原边缘渐渐出现各种动物,向怵走去,献出眼泪浇灌。天幕拉开一角,放出飞禽,绕飞三圈停在树枝上,化身树叶。 怵成了一棵树。万物陪在她身边,等待一场春雨。他们久久地望着直射天空的绿光,头顶的鸽哨声经久不衰。
四合院里一位分娩中的女人正躺在产床上,梦见一束盛开的绿光。耳边轻声一句:去怀念过往,去怀孕未知。 樟 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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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23 07:2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