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文集中的徐志摩与胡适(1926-1928)
花间雅宴记 中座一美少年,与一丽人并坐,似夫也妇者,则新诗人徐志摩先生与其新夫人陆小曼女士也。……桥本先生虽日人,而与吾国人士至为浃洽,绝无虚伪之气,走笔书示吾辈云:“前身为中国人,自称东海谪仙,恨今生不生贵国。”时徐志摩先生与先生接席,先生因相徐先生面,谓与彼邦名伶守田勘弥氏绝肖,徐先生则自谓肖马面,闻者皆笑。……徐志摩先生为印度诗圣太谷儿氏诗弟子,有才名,此次携其新夫人南来度蜜月,暂寓静安寺路吴博士家。夫人御绣花之袄与粉霞堆绒半臂,以银鼠为缘,美乃无艺。夫人语予:“闻君亦能画,有诸?”予逊谢,谓尝从潘天授先生游者一月,涂鸦而已。徐先生时与夫人喁喁作软语,情意如蜜。予问徐先生,将以何日北上。徐先生曰:“尚拟小作勾留,先返硖石故里一行,仍当来沪。顾海上尘器,君蝨处其间,何能为文?”予笑曰:“惟其如此,故吾文卒亦不能工也。” 《上海画报》1926年11月
诗人之家 愚之识诗人徐志摩先生与其夫人陆小曼女士也,乃在去春江小鹅、刘海粟诸名画家欢迎日本画伯桥本关雪氏席上。席设于名倡韵籁之家,花枝照眼,逸兴遄飞。酒半酣,有歌呜呜而婆娑起舞者,当时情景,至今忆之。而徐家伉俪之和易可亲,犹耿耿不能忘焉。别后倏忽经年,牵于人事,迄未握晤。妇女慰劳会开幕之前一日,老友黄子梅生来,谓徐先生颇念君,明午邀君饭于其家。愚以久阔思殷,闻讯欣然。翌午,遂往访之于环龙路花园别墅十一号。繁花入户,好风在闼,书卷纵横几席间,真诗人之家也。 徐夫人御碎花绛纱之衣,倚坐门次一安乐椅中,徐先生坐其侧,方与梅生槃谈。见愚入,起而相迓,和易之态,如春风之风人也。 徐先生呼夫人曰曼,夫人则呼徐先生曰大大,坐起每相共,若不忍须臾离者。连理之枝,比翼之鸟,同功之茧,盖仿佛似之矣。 徐先生出其诗集《志摩的诗》一帙见贻,亲题其端曰:“瘦鹃先生指正,徐志摩。”集以白连史纸聚珍版印,古雅绝伦,愚谢而受之。诗凡五十五首,俱清逸可诵,而悲天悯人之意,亦时复流露于行墨间。兹录其《月下雷峰影片》一首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愚于月下雷峰,固尝作一度之欣赏者,觉此诗颇能曲写其妙,而亦可为雷峰圮后之一纪念也。徐先生尝留学于英国之剑桥大学,又尝与英国大小说家哈苔氏、印度诗圣太谷儿氏相往还,于文学深有根柢,诗特其绪余而已。夫人工英法语言,亦能文章,新译《海市蜃楼》剧本,将由新月书店出版。自谓在女学生时代即喜读愚小说,颇欲一读愚所编之《紫罗兰》半月刊云。室中一圆桌,为吾辈噉饭之所,桌低而椅略高,徐先生因以方凳侧置于地,而加以锦垫,坐之良适。菜六七簋,皆自制,清洁可口。饭以黄米煮,亦绝糯。饭之前,徐先生出樱桃酒相饷,盛以高脚晶杯,三杯三色,一红,一碧,一紫。知愚之笃好紫罗兰也,因以紫杯进。酒至猩红如樱实,味之甚甘,尽两杯,无难色。徐夫人不能饮,亦不进饭,第啖馒首二,继以粥一瓯。会吴我尊君来,因同饭焉。 饭罢,复出冰瓜相饷,凉沁心脾。徐先生出示故林宗孟(长民)先生书扇及遗墨多种。书法高雅,脱尽烟火气。又某女士画梅小手卷一,亦遒逸可喜,卷末有梁任公先生题诗及当代诸名流书画小品,弥足珍贵。又古笺一合,凡数十种,古色古香,弸彪手眼间,摩挲一过,爱不忍释焉。梅生偶言闻人某先生,惧内如陈季常,夫人有所而命,辄为发抖。徐先生曰:此不足异,吾固亦时时发抖者。语次,目夫人,夫人微笑。已而徐先生有友人某君来,徐先生欲作竹林游,拟与某君偕去,请之夫人,谓请假三小时足矣。夫人立曰:不可,子敢往者,吾将使子发抖。徐先生笑应之,卒不往。 月之五夕,徐夫人将为妇女慰劳会一尽义务,登台串昆曲《思凡》,并与江子小鹣合演《汾河湾》。想仙韶法曲,偶落人间,必能令吾人一娱视听也。 闲谈至三时许,愚乃起谢主人、主妇,与梅生偕出。此诗人之家,遂又留一深刻之印象于吾心坎中矣。 (选自《上海画报》1927年7月27日第257期第3版)
樽畔一夕记 徐志摩先生自海外归,友朋多为欣慰,畴昔之夕,陆费伯鸿、刘海粟二先生设宴为之洗尘,愚亦忝陪末座。是夕嘉宾无多,除主人陆、刘伉俪四人外,惟徐志摩先生、胡适之先生、顾荫亭夫人,与一陈先生伉俪而已。入席之前,胡、徐、刘、陈四先生方作方城之戏,兴采弥烈,四圈既罢,相将入席。肴核为南园酒家所治,精洁可口,中有脍三蛇一器,诸夫人多不敢尝试,群以女性巽怯为讽。顾夫人不屈,连进三数匙,意盖为女性吐气也。愚平昔虽畏蛇,而斯时亦鼓勇进食,厥状略如鸡丝,味之特鲜,陆费先生劝进甚殷,谓子体夙不甚健,多食此物,足资滋补。愚笑颔之,席间谑浪笑傲,无所箝束。……徐先生为愚略述此行历五阅月,经欧美诸大国,采风问俗,颇多见闻。在英居一月,在德居一星期,而在法居四日夜,尤如身入众香之国,为之魂销魄荡焉。归途过印度,访诗哲太谷儿于蒲尔柏,握手话旧,欢若平生。印度多毒蛇猛兽,其在荒僻之区,在在可见。惟民气激越,大非昔比,皆见他日必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时也。愚问此行亦尝草一详细之游记否,君谓五阅月中尝致书九十九通与其夫人小曼女士,述行踪甚详,不啻一部游记也。愚曰:何不付之梨枣,必可纸贵一时。君谓九十九书均以英文为之,迻译不易,且间有闺房亲呢之言,未可示人也。席散,徐、胡、刘等重整旗鼓,再事雀战,愚作壁上观。不三圈,胡、刘皆小挫,去五六十金,志摩较善战,略有所获,然终不如陈先生之喑噁叱咤,纵横无敌也。时已十时,愚以事兴辞出。 (选自《上海画报》1928年11月21日第414期第2版)
记许杨之婚 愚既记十五之夕“美丽”之宴矣,而是夕尚别有一美丽之宴,有不可不记者,则皖中许士骐画师与某未婚夫人杨缦华女士宴请证婚人胡适之博士也。……胡适之博士健于谈,语多风趣,合座倾听忘倦。承齿及本报,谓每期必读拙作,而尤激赏丹翁之诗,以绑票喻为出堂差,足资玩味。继又道及拙编《紫罗兰》半月刊与往岁中华书局出版之拙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谓为不恶,愚以大巫当前,不期为之汗下数升焉。已而愚谈及二十年前之《竞业旬报》,中有博士诗文杂作,署名铁儿,已斐然可诵,博士谓所化之名,当不止此。当时共同合作者,为丹翁、君墨诸君,故至今尚珍藏数十册,以资纪念云。 博士问愚年,以三十四对,还叩博士,则三十有八,年事相去只四龄,而学识上之相去,直天壤矣。继又谈及《红楼梦》,谓近以三十金得一曹雪芹写本,深以为快,问以近有新著作否,云方著一《白话文学史》,将归新月书店出版也。席终,博士嬲主人演说其恋爱之经过,主人略述结合之因,寥寥数语,无足动听。博士表示不满,欲闻其详,主人谓此乃恪遵博士名言,所谓以最经济的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也。博士笑曰:经济则经济矣,其如不精彩何。主人卒忸怩不肯尽宣,但曰由友谊而发生恋爱,由恋爱而缔结婚姻而已。……十八日,为许杨婚期,礼堂设大华饭店冬园,愚以事迟至,见新夫妇方摄影,一人为之指点,若电影中之导演者,则证婚人胡博士也。女傧相玲珑娇小似曾相识,谛视之,则为黎明晖女士。男傧相容采焕发,为程万孚君。新夫妇乐极,笑容未尝有敛时,新娘御粉霞礼服,映以雪纱绛花,益觉其仪态万方矣。已而复至园中摄数影,愚惟与新夫妇遥相道贺而已,与钱子化佛小谈有间,始兴辞而出。 (选自《上海画报》1928年3月21日第334期第3版)
胡适之先生谈片 胡适之先生已有一年不见了,大约在一个月以前罢,在春江楼席上遇见他,欢谈未畅,重申后约。前天忽尔兴到,就远迢迢地赶到极斯菲而路去访问他,作两小时的长谈,兹就记忆中所得,追记我们片段的谈话。 胡先生在他的楼上的书室中和我相见,四壁都是书橱,插满了大大小小洋装平装的中国书外国书,一只很大的写字台上,也堆满了书,好像一座座的小山一般,只空出中间一方,作写字著书之用。此外五斗橱上和他椅子背后的窗槛上,也一样的堆满了书,所以胡先生直好似隐在书堆中了。我瞧了咋舌道:“胡先生的书真不少啊。”胡先生道:“这不过是十分之一,拣些儿用得着的放在手头,其余都在北平,寄在朋友家里,足足堆了两间屋子咧,安徽家里,也有许多旧书,生平所爱的,就是这些书罢了。”我道:“先生近来可有甚么新著作么?”胡先生道:“没有甚么东西,因为近来害了腰酸的病,坐着写字,很不舒服,时髦的西医曾有拔牙的治法,此我也学学时髦,拔去了两个牙齿,然而仍是未见大效,所以又换别的治法了。”我道:“听说先生要出门去,确么?”胡先生道:“是的,本想上广东去,受中山大学之聘,但因身体不佳,所以还未决定。”我道:“先生平日作何消遣,也爱看电影么?”胡先生道:“我是简直杜门不出,前礼拜曾去看过那张描写释迦牟尼一生的影片,叫做《亚洲之光》,却不见高明。晚上有时也出去参与人家的宴会,每礼拜四,便到中国公学去一天,此外就在家时多了。”当下我们讲到短篇小说,胡先生捡起一本《新月》杂志来送给我,指着一篇《戒酒》道:“这是我今年新译的美国欧亨利氏的作品,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不弹此调了。”我道:“先生译作,可是很忠实的直译的么?”胡先生道:“能直译时当然直译,倘有译出来使人不明白的语句,那就不妨删去,即如这《戒酒》篇中,我也删去几句。”说着,立起来取了一本欧亨利的原著指给我瞧道:“你瞧这开头几句全是美国的土话,译出来很吃力,而人家也不明白,所以我只采取其意,并成一句就得了。”我道:“我很喜欢先生所译的作品,往往是明明白白的。”胡先生道:“译作当然以明白为妙,我译了短篇小说,总得先给我的太太读,和我的孩子们读,他们倘能明白,那就不怕人家不明白咧。”接着胡先生问我近来做甚么工作,我道:“正在整理年来所译的短篇小说,除了莫泊桑已得四十篇外,其余各国的作品,共八十多篇,包括二十多国,预备凑成一百篇,汇为一编。”胡先生道:“这样很好,功夫着实不小啊。”我道:“将来汇成之后,还得请先生指教。” 此外所谈的话很多,曾谈到新标点,谈到版税,谈到英美的大小新闻纸,全是很有意味的。可惜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记下来了。 (选自《上海画报》1928年10月27日第406期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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