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逸夫家族(下):天地豪情
一、红玫瑰与白玫瑰
方逸华,出生于1934年,原名李梦兰,母亲方文露是老上海的夜总会红星,父亲则不知姓名。四十年代末,方逸华跟随母亲移居香港,在坚拿道西的唐楼居住,并自学唱歌。十几岁时,她远赴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发展,小小年纪便以甜歌名震南洋,被誉为“出谷黄莺”。


1952年的一天夜晚,方逸华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到来,工作了一天的邵逸夫十分疲惫,于是来到自家邵氏戏院楼上的夜总会听歌。方逸华演唱了一首《花月佳期》,深得邵逸夫欣赏,便让侍者送上了一大束鲜花。
“让我们俩紧紧地偎依 两颗心儿连在一起
今夜是花月佳期 无限的甜蜜在心里
朋友们围在教堂前 情意绵绵忘不了今天
歌声响起在身边 Ave Maria !
海誓山盟 燕燕于飞
轻轻一吻 我含着泪
我的人儿呀!从今我属于你”

演唱结束后,方逸华换上一套素雅的旗袍,专程向邵逸夫道谢,聊了几句后发现对方也是上海人,顿时有了他乡遇故知之感。方逸华自小便登场表演,迎来送往间多了许多年轻人不曾有的经历,她在邵逸夫面前落落大方、侃侃而谈,而邵逸夫成熟稳重、睿智通透,俩人对对方都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彼时抗战已胜利7年,45岁的邵逸夫在南洋的生意比战前更兴隆,他协助三哥邵山客以电影为核心业务,生意遍布戏院、电影院、娱乐城、游乐场等,创立了一个庞大的娱乐帝国。
而在另一边的香港,战后,邵老大年事已高,家又在上海,便渐渐减少了赴港的次数,事业大权逐步转移至邵家老二邵邨人之手。1950年,邵邨人将“南洋影片公司”改组成为邵氏父子有限公司(SHAW & SONS LIMITED),由邵邨人任董事长,次子邵维瑛任总经理。
正当邵邨人打算大展拳脚之时,邵氏宿命的敌人——“电懋”诞生,而邵逸夫宿命的对手——陆运涛也开始将他事业的重心转移到电影上来,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他就是新加坡唐人街牛车水上三大戏院之一大华戏院的主人,他很看重“亚视之父”邱德根,想与他共同开拓电影王国——如果他俩联手成功的话,估计就没邵氏什么事了。

陆运涛生于1915年,其父是被誉为东南亚华人企业家“四大天王”之一的陆佑,其他三人分别是陈嘉庚、黄仲涵和胡文虎。巅峰时期,陆佑的产业涵盖金融、地产、航运、酒店、锡矿、橡胶、种植、电影等多个领域,到他1917年去世时,已积累了2000多万元的遗产。这2000多万元是什么概念呢,70年代,李嘉诚的长江实业全部市值也就几个亿。陆佑留给陆运涛的不仅包括一个庞大的商业王国,还有一笔巨额的财富。

虽然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对比“壕”的程度,邵逸夫一早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而且陆运涛还很有才华,他于1933~1936年间在英国剑桥大学修读文学和历史,1940年回到新加坡继承家业。因为热爱电影,1948年他成立了国际电影发行公司,专营电影发行,1953年在香港设立子公司,接着收购了永华电影公司,开始重点发展电影事业。除此之外,他还是新加坡著名摄影家,英国皇家摄影学会会员、美国摄影学会会员、新加坡摄影学会会长,陆运涛以鸟类生态摄影闻名于世。

如果说邵氏的风格是怀旧保守,陆氏的风格就是摩登前卫,陆运涛参考了好莱坞模式,吸纳了一批比较年轻、西化的知识分子加入电影公司,如宋淇、张爱玲、钟启文等;以及气质独特的红星,如葛兰、林黛、叶枫、尤敏等,以雄厚的资金实力,丰富的人才储备,成熟的拍摄技术,自成立起就对在香港的老牌影片公司“邵氏”构成了重大威胁。

陆运涛踌躇满志,邵邨人因循守旧,同时邵氏还受到另一大电影公司长城电影的夹击,几乎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让远在新加坡的邵逸夫郁结难纾,他不愿意兄弟几个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这样没落,但他多次与邵邨人沟通,皆因理念不合而没有结果。于是,1957年,50岁的邵逸夫终于下定决心返回香港,重振邵氏威名,这一年,距离他第一次踏上新加坡的土地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年。

离开新加坡前,邵逸夫力邀他的红颜知己“方小姐”随他回港,到邵氏影业任职,方逸华彼时已是红透南洋的大明星,但“邵老师”一开口,她二话不说,抛却如日中天的事业,卸下浓妆,义无反顾就跟着走了。而邵逸夫的妻子黄美珍和儿女则留在了新加坡,由三哥邵山客照顾。

我其实一直很难理解这些富豪的家庭观念,好像专注于事业就不能照顾儿女似的,要么随便家中怎么折腾置之不理,要么把孩子丢给老婆啥都不管,到了晚年想享天伦之乐了,才发现儿女亲情淡得很,想弥补都已经来不及了。
二、决战香江
邵氏电影早在上海“天一”时期,就奠定了“俗众文化保守主义”的基调。影片多取材中国民间故事、经典名著、通俗小说,尤其满足南洋华人观众念旧之情。对此,回到香港的邵逸夫不仅坚决执行,而且大举扩张,他主持电影制作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斥资32万元从二哥邵邨人手中买下清水湾一块6万多平方米的地皮,开山填海,兴建邵氏影城,成立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Shaw Brothers (Hong Kong) Limited),即大家最熟悉的SB邵氏电影。


同时从美国重金购买先进电影器材,全面提升邵氏影片的画面音响。
自此,邵邨人的“邵氏父子”只经营影院及影片发行,“邵氏兄弟”则主管制片业务。
被老三和老六联手逼退,邵邨人其实是颇有怨言的,1960年,邵邨人突然发难,非要儿子邵维瑛从邵逸夫那里辞职,声称:“不要再给别人打工!”邵邨人有子三人,长子维锐谨小慎微,老三维镇风流豪奢,唯有老二维瑛精明强干,深得邵逸夫器重,委以重任。无奈邵邨人夫妇将“不孝”的大帽子扣在邵维瑛头上,步步紧逼,孝顺的他只好离开了六叔邵逸夫,远走日本,从此籍籍无名,消失在人海之中。

邵氏的历史,是脉络清晰的: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中期,是邵氏的创业期,代表人物是李翰祥,他的黄梅调影片成为邵氏的主打类型;60年代中期往后,在张彻和胡金铨的极力倡导下,邵氏把武侠片带入了辉煌期,楚原在70年代和古龙合作拍摄的奇诡刀剑武侠片延续着邵氏的辉煌。




邵氏兄弟公司为电视荧幕贡献了一大批精彩的电影作品,随之就涌现出了一批杰出的电影男星,如狄龙、姜大卫、岳华、尔冬升等等,都是当时叱咤风云、炙手可热的银幕英雄,看他们的照片,各个英姿勃发、眉目俊朗,帅得有棱有角、各有千秋。


陆运涛则在1956年将“国际”和“永华”两家制片公司合并,改组成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简称“电懋”。“懋业”有大业的意思,寄托了陆运涛对其电影事业的期许和壮志。可惜,最终天意弄人。

电懋存续期间共拍摄了两百多部电影,其中有31部粤语片,其余是国语片。影片中的《四千金》获得第五届亚洲影展最佳影片奖;《星星、月亮、太阳》获台湾第一届金马奖的最佳影片奖;短纪录片《香港》获第八届亚洲影展最佳纪录片奖。
变故发生在1964年6月,第11届亚洲影展开幕,世界各地的电影人齐聚台北,电懋公司董事长陆运涛也在其中。6月18日晚影展结束,各位贵宾分赴岛内各地游览风光,陆运涛不喜欢看风景,唯独对老蒋从北京故宫带来的文物很感兴趣。

当时,台北故宫尚未完工,文物全都存放在台中县雾峰乡吉峰村的一个仓库内。陆运涛先是带着电懋的一班高管抵达台中,参观完文物后,准备当晚飞回台北。

没人想到,这竟是一条不归路。陆运涛等人搭乘的飞机起飞后没多久就坠毁在神冈乡的稻田里,机上57人全数罹难,除了陆运涛及电懋的多位高管、台湾电影制片厂厂长龙芳、联邦电影公司董事长夏维堂等人,还包括邱德根的妻子裘锦秋——邱德根本想和陆运涛一起进军电影业,所以才让妻子代表他参加当年的亚洲影展。

好像老天也站在邵逸夫这一边,过去的几年里,邵氏和电懋两强对决,彼此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失去电懋这个对手,邵氏固然扫除了最大的威胁,进步却也有限了。
陆运涛去世后,电懋公司由其胞妹夫朱国良继承,1965年,朱国良把电懋改组为“国泰机构(香港)有限公司”,但国泰已然元气大伤,勉强支撑到1971年,便正式结束了制片部门,将制片厂转交给了嘉禾——嘉禾的老板,正是曾担任邵氏电影副总经理,因与邵逸夫理念不同而出走邵氏的邹文怀。

兜兜转转,这些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总在不断交织着命运。
三、无线之父
“方小姐”于1969年加入邵氏,在采购物资部直接管辖会计、出纳及财务部门,坊间对方逸华的褒贬参半,更有人列出她的“七宗罪”,包括包揽财政大权;克扣员工薪水;购买劣质道具令演员从高处跌落摔成重伤;排挤功臣邹文怀,致使他离开邵氏创办嘉禾;嫌李小龙要价高错失李小龙等等。
肯定方逸华的人,说是因为她极力推荐了李翰祥与胡金铨,我们才得以看到《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江山美人》、《梁山伯与祝英台》、《大醉侠》这样的经典电影。


也是方逸华,在电影受到电视的挑战之际,建议邵逸夫去竞投无线电视(TVB)的经营权,结果一举成功。
到70年代中后期,邹文怀另立嘉禾电影,加上80年代新艺城的兴起(由麦嘉、黄百鸣、石天共同创办),渐渐侵蚀邵氏的票房,邵逸夫开始寻求转型发展,遂决定将主要精力转投新兴的电视行业,即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简称“TVB”)。TVB于1965年由利希慎的第三子利孝和、邵逸夫、余东璇的第十二子余经纬及英美资金共同创立,并于1967年正式启播,最大股东利孝和任主席,邵逸夫则任常务董事。


余东璇大家都认识了,利希慎家族也是我们的老熟人,利希慎的长子利铭泽曾担任中华煤气董事局主席,在中华煤气遭遇敌意收购时,请来李兆基出手相助。
有人形容香港这些豪门串一串都能串出个同心圆,还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从1958年邵氏兄弟成立到1987年邵氏影业正式停产,三十年间共推出逾400部电影,最少获得三十个本地和国际电影奖项。“邵氏出品、必属精品”的宣言给一代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邵逸夫亦着力发掘新人,例如在1959年参与筹办香港小姐,为冠亚季军提供试镜机会;1964年,开办南国电影训练班,培养了黄霑、罗文、王羽、罗烈、郑佩佩等一批新人,又提拔了张彻当制作主任。进入TVB时代,我们熟知的天王巨星,如刘德华、郭富城、周润发、梁家辉、梁朝伟、周星驰等,全都出自TVB的无线艺人培训班;那些绝代芳华们,赵雅芝、张曼玉、李嘉欣、翁美玲、邱淑贞,则都出自TVB复办的“香港小姐”选举。

鼎盛时期,邵逸夫曾同时拥有三家上市公司,分别是1971年上市的邵氏兄弟,它也是港交所最早的上市公司之一,其股价在1973年最高曾探至每股35港元。80年代,佳宁集团曾打算以每股75港元的价格收购邵氏,被邵逸夫拒绝,但金融危机爆发后,公司业务受到影响,股票成交量持续低迷,2008年下半年股价下挫幅度超过60%。邵氏兄弟在2009年时被私有化,邵氏兄弟的控股公司Shaw Holdings Inc. 以13.34亿港元收购了25%的公众股份,以此推论,邵氏兄弟当时的估值约为53.36亿港元。
佳宁集团非常奇葩,它和实际控制人陈松青所涉及的诈骗案是香港相当轰动的一起巨额诈骗案,至今仍保持着香港廉政公署的多项纪录,如案件的司法程序历时17年,政府诉讼费用约2亿1千万港元等,以后有机会再细说。

以及1984年上市的香港电视有限公司 (HK-TVB Limited),它是TVB的母公司;1988年,HK-TVB Limited改组,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TVB)电视广播有限公司被分拆出来取代上市公司地位,并迁入清水湾电视城。也在同一年,方逸华加入了无线电视的董事局。

2000年10月,方逸华获委任为无线电视的副主席,逐渐参与到TVB的日常业务中;2003年“非典”期间,她果断裁去四十名经理,处处节俭助TVB渡过难关。2010年1月,邵逸夫在102岁高龄决定休息,他卸任无线电视行政主席的职务,将这个市值164亿港元的电视王国交给了方逸华打理。当时他说:“我的四个孩子,没有哪一个比方小姐更熟悉我的事业,也没有人比她更用心。而且他们和我一样信任方小姐。”
当然,亦有另外一个版本,邵逸夫之所以将无线交给方逸华,是因为他的四个孩子因为邵娶“妾”的缘故,没有一人愿意继承他的产业。


1957年邵逸夫从新加坡回到香港发展事业,并没有带上黄美珍和四个孩子,只带了方逸华,1987年黄美珍病逝,第二年方逸华就入了无线的董事局。外人看着都觉得邵逸夫更加看重方逸华,自家人心里得多不是滋味。
我之前说邵逸夫和邱德根有许多相似之处,感情方面便是其一,一样薄情,邱在原配去世后刚满一年就娶了原配的亲妹;一样没什么儿女缘分,邱的七个子女,到他晚年都不愿意照顾他。

不过,他们的心可能系着更宏大的愿景,也不是太在乎这些吧。
四、除了逸夫楼,他还做过这些
据香港文汇网的报道,早年的邵逸夫并不热衷慈善,相反,关于他“吝啬”的传闻倒有不少。一个最广为流传的故事是:1970年,一家养老院的老人看见邵逸夫每天坐着劳斯莱斯豪车经过养老院门口,于是冒昧给这位电影大亨写信,请他行善施德。不久,养老院收到邵逸夫寄来的一张仅仅500港币的支票。养老院随即把这张支票退还给了邵逸夫,邵逸夫因此事被嘲笑了很久。

有人说,邵逸夫之后的乐善好施起因于此,也有人说,这与他三哥邵山客之死有关。1983年,邵山客中风,陷入昏迷,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此时的邵逸夫回想起过往和三哥在南洋创业的种种,感叹人生匆匆,钱财只是身外之物。邵逸夫也知道,邵山客在新加坡对员工吝啬,很少投身公益,在当地的口碑并不好,但留在身后的名声却不会随着棺材一并离开人世。邵逸夫不想步三哥后尘。

1985年1月,也就是邵山客去世前两个月,邵逸夫以邵氏基金会的名义捐出1.06亿港币作慈善用。其中7300万港币用来资助香港的大学和医院。另外3300万港币则捐给香港以外的六所大学,包括台湾国际艺术学院和澳门的东亚大学等。
截至2012年,邵逸夫25年间共向内地教育捐赠47.5亿港币,捐建项目总数超6000个。邵逸夫基金教育赠款项目是当前海内外爱国人士通过中国教育部实施的持续时间最长、赠款金额最大、建设项目最多的教育赠款项目。项目实施以来,数以千万计的大、中、小学生从中受益。

2014年1月7日,邵逸夫在家中离世,享年107岁;三年后的11月,方逸华去世,一生未有生育,享年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