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
一
都叫他二毛,真名实姓倒从没人叫过。
二毛是和我妈妈一辈的邻居家小孩,不过比我妈妈要小个六七岁。据说,在他之前家里还有一个大毛,也是男小孩,后来在满月的时候突然发了高烧,抱去镇医院吊了连日的盐水,没好过来,死了。所以在二毛出生的时候,二毛爸在村头放了一大串红鞭炮,一万响,从村头响到村尾。村里人也跟着热闹了一回,小孩子们都蹲在村口看放鞭炮,红色的鞭炮皮铺了满地。
二毛长大到一定时候,父母看出了他的不一样:二毛的头和嘴总是歪着,说话学了一年都说不利索。这种事情在村里总是传得飞快,听二毛自己说,妈在怀他的时候洗澡,看到洗澡间的插座脏了,便拿莲蓬头对着那插座冲,触电了。二毛的残疾可能是那次触电留下的。
二毛妈知道是自己的罪过,对他就抱歉起来,一味地宽容。二毛的父母是和村里不太一样的那派人物,存不住钱,二毛爸在外做几天电工,在家休息几天,满村乱逛。家里的钱总是刚进就出,所以日子过得比村子中很多人好得多,村里人还在用坑棚的时候,他们已经早早地用起了新式的抽水马桶。尽管生活过得光鲜,村里人不太能瞧得起这家人。家里一定要存点钱的,至少要为将来造新屋存点家底。
邻居们先是惋惜着二毛的残疾,让着几分。可是二毛虽然话说不利索,腿脚却很利索,和他爸一样满村子乱转。二毛爸串门是吹牛去了,天天说着自己做电工的富贵人家,要么是城里新的电风扇厂。二毛则更喜欢在中饭时候串门,村里人家大门一般都不关,二毛便跑到人家的饭厅门口。里面的人在吃中饭,二毛便靠着门框站着,歪着个头盯着人家的饭碗看。人们自然是受不住这可怜小孩的目光,便拿个碗给他盛点饭菜吃,渐渐的,村里人吃中饭时都早早地把大门关了,二毛就进不来了。弄到后来,二毛妈也觉得有些掉面,以为是二毛嫌家里的菜吃不饱,于是烧中饭的时候把二毛关在屋里。吃饭,他可以把一碗荤菜拖到跟前,凑着菜碗大嚼,普通小孩多多少少都会挨过的毛栗子,他也从来没有吃过。
二
无论如何,二毛还是和所有的小孩一样,渐渐长大起来。学堂里的老师勉强收下他,前提是不破坏课堂纪律。于是二毛妈在送他去小学之前准备了很多的玩具,彩纸啊沙包啊小石头啊,满满地背了一书包。说来也奇怪,这些玩具压根没有用上,二毛在课堂上非常认真,歪着个头听课、写字,慢慢说话也利索了一些,虽然偶尔口水还是会从歪着的嘴巴里流出来,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及时地收回去,也会因为自己流下的口水而脸红。
小学把二毛这样的孩子给收服住了,连二毛爸妈也感到神奇,这也成了二毛爸在串门时候的话题:我们二毛……虽然身上有点毛病,不过脑子好!以后跟着我学电工,有出息!
待到中学毕业,中考落榜的二毛跟他爸干起了电工。时候不巧,要干电工必须要电工证了,虽然二毛爸早早地弄到了电工证,但是二毛怎么也考不过电工考试,头毕竟歪了一点,看到的世界也歪了。二毛爸感到灰心,二毛也灰心起来,重新回到家里,帮他妈干干农活。在疼二毛的妈妈那里,他还脱不了一个七岁孩子的形状,总是要护着爱着的。上过学的二毛也懂得了小时候盯着别人吃饭时候的羞耻,中饭时间从来不出门,也就在晚饭后牵着他们家狗在村子里转。村子里的狗大多不牵绳子,任他们乱转,到别家吃剩饭剩菜去。二毛家的狗和别家的不一样,脖子上系着个绿色的绳子,底下挂了一个黄铜的铃铛,是学着城里的样式来的。二毛家,什么都是要最新式的,村里人感慨。
三
等到都我已经快二十岁的时候,二毛还没结婚,已经是村里的老大难问题。媒人找过几十趟,二毛妈急过了,火烧火燎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不结婚就不结婚嘛,反正还是我们家的二毛,她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三十六岁还没结婚的二毛也早已过了想女人的时候。关于女人,他二十岁时憧憬,二十二岁时羡慕,二十五岁时焦急,三十岁时暴躁,等到三十六岁了,却好像什么都看开了一样,只是想到女人,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白天他开着搬垃圾桶的小三轮,穿过村子的每一条小路,吃过晚饭后牵着家里的狗照样出去遛。村里人经常劝,媳妇会有的,不过是没碰上,一面又为二毛的遭遇感到叹息。二毛家的事情也成了我们饭桌上的常谈。
媳妇没有,二毛家对养狗的热情持续不减。二毛家的狗从一条变成了三条,其中有一条是前几天自己跑来的,黄毛,毛皮很干净,四肢健壮有力。村里人说这是福气,"狗来福猫来穷",二毛家要有好事了。
四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二毛要有媳妇了。
新媳妇也快三十了,是另一个镇上的人,媒人说,姑娘只是有一些缺陷,有的时候会脾气急躁,压不住的那种,每天吃药就好了。说是脾气急,村里人都知道,这个新媳妇是精神上有问题。那是正常的。阿毛头歪嘴巴歪,身体上有问题,自然要配一个有点问题的媳妇,这才叫门当户对了。一个身体上有点问题,一个精神上有点问题,合起来倒是完整的没问题的人了。
二毛也感到高兴。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早就有媳妇有孩子了,喜糖也记不得吃过多少块。糖嚼在嘴里,味道是甜的,但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滋味。于是他很少去吃人家的喜糖了,虽然人家还把二毛当做十岁的小孩,以为他还喜欢吃糖,每次都会多给几包。这回,二毛自己可以发喜糖了,他想象着放鞭炮的那天,想象着自己家院子里聚集着很多人。在二毛的想象中,新媳妇皮肤雪白,嘴唇红润,必须是一个长发的姑娘,就像手机上看的言情小说里讲的那样。不过,想象中的脸还是空的,因为他们还没有见过面,只是口头上,双方的父母都认定了这门亲事。
村里是少不了订婚的环节的,于是在一个良辰吉日,二毛爸在村口放了一串一万响的大鞭炮,和二毛出生那天放的鞭炮一样长,红色的鞭炮碎纸漫天飞扬,又落了满地。二毛爸将作为彩礼的"三金"交给新媳妇,算是定了这个婚。这回,二毛才看见了自己媳妇的样子。新媳妇头发有点黄,在脑后束起细细的一股发辫,嘴上的口红有点歪歪扭扭,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了。村里人说,这样的长相定不是会干活的人,身体也绝不强壮,二毛家算是亏了。我回村的时候不多,看到那位新媳妇的时候,她正牵着他们家的小黄狗坐在家门口,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外套。她黄黄的头发披在肩头,叫我觉得有点像这条狗。狗就在她脚边坐着,天阴阴的。
一个月后,村里有人家大老人死了,请邻居来家里吃素饭。二毛带着新媳妇去了。后来,从人家那里传来话,说新媳妇犯病了。什么病?就是那个精神病。吃素饭的时候,哭丧的人在棺前正哭得厉害,新媳妇突然站起来,指着祭台上那瓶雪碧说:"我要吃雪碧!"旁边的人拿别的雪碧给她,她一定不要,拿不到那瓶雪碧就哭,就吵,大吵大闹。村里许多人一起,把新媳妇拉出了这户人家。
二毛歪着头,尴尬地站着,不知要不要一起跟着出去。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开始不转了,院子里的很多人看着他,让他想到了小时候去看别人吃饭时候的眼神。他又回忆起那天,新媳妇从轿车里探出头来,红红的唇,黄黄的稀疏的头发,他相信,这个新媳妇是小黄狗招来的,因为村里的人都这么说。旁边的人对二毛说:
"二毛,你媳妇跑了,快去追啊!" "二毛,这好好一姑娘,快追回来关家里,还能留个种。"
二毛顿了一下,眼前漫起了白雾,原来歪着的世界更歪了。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手机上看过的言情小说,那样的就是爱情啊。再不追,爱情就要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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