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性(10)
博士走到实验桌旁,玻璃器皿中的草绿色液体已经干涸,里头铺着一层薄薄泥土一样的杂质。
他将酒精灯移开,合上盖子,熄灭跳动的蓝色火焰,在台子上一本翻开的簿子里划了一个叉。
毛毛从房间的角落跑来,用头蹭着他的裤管。
博士抱起毛毛,将它搁在桌面,淡淡地说:“毛毛,咱们又失败了。”
毛毛对着那堆玻璃器皿吠了两声。
“你说得对,也许我们是该放弃了。”
博士抱着毛毛,在一把塑料扶手椅上坐下,怔怔地盯着从天花板垂下的灯泡。
不觉又过了将近一个月,他设计了数十个实验,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就像实验的目的只是在记录本上打叉而已。
他瞥了一眼搁在角落的一大捆草药,那是他从附近药店买来的,其中有一味药很少用到,店里的现货不足,只好向供货商预定。药店的服务员看到博士一下子购买这么多药,出于好心提醒他,这些药属寒凉之物,多用则损伤胃气。博士骗她说,草药是要熬汤给工人降暑的,厂子大,药就得多备一些。
如今那捆药已经剩下不多了,只是简单的四味草药,他却不断调整实验环节中的各种要素:催化剂、熬制温度、晶体析出方法,更试遍了各种提纯的手段。可最终都只是得到一小撮烂泥一样的东西。最初的时候,他测定了那些化合物的主要成分,并培养了流感病毒与其反应,但病毒丝毫不受影响。
只是四味草药,又没有剂量,很难确定究竟里头有没有对抗病毒的有效成分。而传统医学全是如此,将一堆似药非药的物事搁一块儿一通乱炖,“中医”就随着那氤氲的热气升腾而起,两千多年来一直绵延不绝,至今仍有大批死忠粉丝,若有人说中医是伪科学,他们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
中医以自然万物为药,这无可厚非,像博士这样的药物学家也从各种事物中提炼药物。可是,中医用药过于随意,甚至可以说是简单粗暴。比方说,某种药性热,则会再加入另一款寒性药以中和之,由此形成所谓“君臣佐使”的药物配伍法则。如果说,这种配伍法则是缘于中医无法提取药物里的有效成分的权宜之计,那么在剂量上的含糊其辞,就完全是耍流氓了。有的医书记载药方时完全不给剂量,有的药方在不同医书上的剂量则完全不同,后来甚至发展为所谓的“定药不定量”,或者“用药多寡随病家而定”。就是说,每个病人给定剂量应有所不同,如果你开了药方却治不好病,并非药方有误,而是你还未掌握那“存乎一心”的用药法则。
正如眼前这四味药,老所长遗留的笔记上记载的是“上四味呋咀,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这应当是原书的文字。博士坚信,如果原书写了用量,老所长不可能不记下。“呋咀”是古代一种用药的方法,亦即将各种药物置于嘴里咀嚼成小块,而后再用水煎煮,目的是让药物里的有效成分更好地析出,可谓古代中医制剂法的一种,这种方法在孙思邈的医书里很常见。博士犯难了,严密的化学实验最讲究用量,量的不同就可能导致整个化学反应发生质变,从而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博士注视着灯泡里发黄的钨丝,当初爱迪生试验了两千多种材料,最终才确定以钨作为灯丝的材料,此事传为科学界的美谈。可两千毕竟是个有限的数字,而摆在博士面前的这四味草药,根据其用量及比例的不同,其排列组合可谓无穷无尽。
他垂下无力的双手,毛毛趁机朝立柜奔去。他起身走到那一排排鼠笼面前,抓了些高粱米粒,依次添到每个笼子的食槽中。毛毛轻轻叫唤,俨然一个气势十足的保安,正让这些笼子里的小家伙们耐心等待。
他笑了。
说来毛毛对实验室的环境应该很熟悉。因为它就是在实验室里出生的。博士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一天他从另一项目组的实验室经过时,发现一帮人围在桌子旁。他进去一瞧,桌子上搁着一个大铁笼子,里头趴着一头白狗,身旁还有好几只幼崽,白狗正伸着舌头舔舐近旁的狗崽。
他问是怎么回事。一人打趣道,咱研究所快成宠物中心了。另一人埋怨说,饲养员越来越糊涂了,公狗母狗都分不清。原来这一项目组的实验得用一只狗,采购动物的事情也是由饲养员包办。一般用的都是公狗,这次却闹了个大乌龙,领回了一只快要产崽的母狗。因为实验还没准备好,母狗先养在笼子里,今天早上一开门,发现它产下九头小狗崽。
一人摇头道,这下不好办啦。有人查到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一打却是空号。另一人说,还不如动员下咱们所里的人,一人领一只回去养。
博士看着那些徐徐蠕动的毛茸茸的小躯体,刚出生的狗崽眼睛还未睁开,但却好像能感知妈妈的位置,攒动的小脑袋以滑稽的姿势扭向母狗的方向。但其中有一只狗崽却率先睁开双眼,四下打量着围观的众人。它的视线最终落在博士身上,便不再移动了。
那是堪称诡异的刹那,博士从它眼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他把那只狗崽带回家,取名为“毛毛”。
三天后,那条母狗在实验中毒发身亡。博士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厌恶之感。
看着如今毛毛在脚边欢快地奔跑,他觉得当时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
哐啷一声,毛毛的身子蹭着地上的空铁笼,它疼地叫唤起来。
“小心点儿,你这小淘气包。”他蹲下身,抚摸毛毛的头。毛毛用舌头舔着伤口。
“毛毛挺厉害啊,懂得口水可以杀菌。”他拍拍它的脑袋说。
就像突然触电一样,博士猛地站起身来。
那四味药放到嘴里咀嚼,也许并非只是为了将其咬成碎块,以便释放出有效成分。或许是因为唾液里的某种成分能和那些草药发生反应。
唾液很可能是催化剂。
博士清洗了所有的实验器材,在试管放进四种草药,并加入自己的唾液,点燃酒精灯。他打开一把折叠椅,躺在上面,静静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眼皮也耷拉下来。他梦见自己和女孩终于挽着手,款款地走在猩红的地毯上,无数的彩色纸屑从半空飘落,亲朋好友立在两旁的酒桌前鼓掌欢呼,司仪在地毯尽头的台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接着镜头切换了,女孩和他在家里争吵得不可开交,他摔门而出,带着毛毛去公园散心,却遇见了戴草帽的妻子,她笑盈盈地盯着他说,等会儿我的帽子被风吹走,你会让毛毛去帮我叼回来吗?镜头再次切换,他发现自己又踮着脚尖站在小卖铺的玻璃窗下,窗台上那条胳膊肘消失片刻又出现了,手里抓着一只长得和毛毛一模一样的小白鼠……
博士猛然惊醒,看了下手表,自己已经睡了将近二十分钟。一股微弱的、如同薄荷般的气味飘了过来,他赶紧起身,来到实验桌前。
用来承接试管滤出的溶液的烧杯里,盛满了蓝色的液体。
他的心剧烈搏动起来。他熄灭酒精灯,紧紧盯着那些蓝色液体,随着液体渐渐冷却,越来越多的蓝色的细小晶体附着在烧杯壁上。等蓝色晶体不再析出后,他从笼子里挑了几头小白鼠,将研究所带来的含有不同类型流感病毒的针剂,分别注射到小白鼠体内。
十几分钟后,他将烧杯壁的晶体刮到托盘里进一步冷却,晶体渐渐成了蓝色粉末。他将这些粉末分成若干份,混进食物中喂给那几头小白鼠吃。
他又等了十来分钟,然后从小白鼠身上抽取血样,拿出从研究所带来的试纸,将血样滴在试纸上,试纸慢慢变成橘色。他重复试验着,每头老鼠的血样都让试纸变成橘色。
博士的呼吸变得分外急促。他抱起毛毛,将它举在空中,飞快地转圈,嘴里高声喊着:“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他掏出手机,拨打同事的电话,却提示“正在通话”。他便发了一则短信,告诉同事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好消息。
他突然觉得房间里头无比压抑,自己的嚷叫声被四面斑驳的墙壁吸收得干干净净。他冲到门外,跑向喧闹的大街。他正准备向熙攘的人群高声大喊时,一束强烈的灯光打在自己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接着博士的身子便飞了起来,随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