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怎样原谅原生家庭?
查看话题 >死囚家族:一家八口6个被判死刑,儿子就关在妈对门

我有个朋友在看守所待了一段时间,被派去照顾死刑犯。那个死刑犯有一天脱了裤子给我朋友看生殖器,说,这就是13岁被父亲逼着吸毒导致的。

我在看所守过了挺久才知道,这里关着两个死囚,就隔着一条过道和门,他们是一对母子。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死囚儿子时,这位“填哥”坐在最靠近仓门的位置,他留着张飞一样的络腮胡,正盘着腿看书。

“填哥好!”我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句。他这才抬起头来,脸上无表情,回了句——
“别叫我填哥,我93年的,可能你们比我还大呢。”

我是作为轻刑犯被调进死囚仓做事才真正见到这位大佬的。而我和他的第一个“交集”就是伺候他如厕。
他和同仓其它3个死囚一样,被铁链拴在床上,脱衣、洗澡甚至是排泄都变成了最大的问题。令人崩溃的是,这些正是我们几个轻刑犯要完成的任务。
只要死囚说想上厕所,轻刑犯就要准备好尿壶,大便时就得帮着拿大便器。
大便器是塑胶做的,前窄后宽,死囚大佬们上厕所时会把报纸垫在上面。为了防臭味,我们会在里面提前放好水,所以大家形象地叫大便器是“船”,填哥要方便,就说“开船”。
那天夜里,填哥突然起来,对着我发出“嘘、嘘”的声音。
我反应过来,把尿壶递给他。填哥站起来自己拿起尿壶方便,却把尿漏在了床上。
我觉得有点恶心,过了会儿真是忍不住发了牢骚,“填哥,你这方便注意一点啊?你这样把尿壶、床搞脏,我怎么办啊?”
完全没想到,甚至让我震惊的是,听了我的话,这位大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套着下身,感觉就是要小便前掏出生殖器官一般的动作,边掏边对着我说,“你仔细看看。”
伺候死囚大小便不说,现在还让我看他的生殖器,我原来还想着同为90后,帮他上厕其实他也挺可怜又可悲的,现在这是搞的什么鬼?
他确实掏的是生殖器,我也还是看了——
他那里和孩子的一样小,简直就像被霜打的花骨朵包一样萎缩着。完全不是一个27岁成年男人该有的样子。
“看到没兄弟?13岁不到就吸毒的下场。”他毫不在意地自嘲,“我不是故意(尿出来)的,有什么多多海涵。”
说完填哥倒头就睡。
他如此轻松地说出自己的隐私与痛处,我心里却不是滋味了。那天我没想明白,不过之后我多了一份心打量琢磨填哥,也就发现了更多的不寻常之处——
填哥的账上总有很多人给他打钱,吃喝不愁,唯独把一条破破烂烂的粉色洗脸毛巾当宝贝,用到有了破洞还舍不得扔。
整个仓唯独他用着一条破毛巾,我给他递毛巾的时候跟他开玩笑,“这也太破了吧?”
“这条毛巾是我女朋友留给我的,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填哥不好意思地说。
旁边另一位死囚大佬马哥听他这么说,笑了出来,说,“撒子鸡儿女朋友哦,就是手下卖毒品的女的,他没得性功能,吸毒遭的,碰都没碰过。”
仓内一下静了下来。
极短的安静过后,填哥只是笑了笑,叫我帮他挂好毛巾。他似乎根本没有生气。

时间一久我就发现,填哥每天清晨5点都会准时醒来,哪怕没有任何人叫他。
他坐起来后,通常会拿起前一天晚上入睡前放在身旁的书翻着看,经常看的是那本网络小说《超级战兵》。我也问过他早起的原因,他只说自己习惯了每天这个时间早读——死囚早读?我根本不信。
一天,我在天亮前最后一班值班,隔壁仓的广播突然开麦,喊醒了一位和填哥同一时间死刑裁定复核下来的死囚,要求管教把他脚边的N型环敲开,让他们起来刷牙。
我很快就知道了,在这里,5点叫你起床刷牙,意味着是请你来吃死前的最后一餐了。
那天填哥一听到隔壁的广播,猛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开始颤抖,费了很大劲才立起身子。然后,他看见我值班醒着,竟然开始和我交代他的后事,叫我帮他去拿他自己“上路”要穿的新布鞋。
穿布鞋时,他整个手抖得更厉害了,两只鞋竟然都穿在了一只脚上。
他异常惊恐。当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喇叭来自隔壁,意识到那个被喊的死囚之后的名字里没有自己时,他激动地像自己被赦免了死刑一样。
我也突然明白了,每天5点后6点前,是犯人上刑场的时候。所以每天5点,填哥都会准时起来。
他在等广播声响起,也在等广播声没有响起。
他是这个死囚仓里唯一一个随时都会上刑场的人。一定会到来,但说不好哪一天到来的死亡符签每天都在折磨他。
今年年初,我因为做生意欠下100多万,被暂时关押在看守所里。这里有种特殊监室叫作“死囚仓”,在最靠门的位置就有两个,隔着一条过道,分别关押着男犯和女犯。管教们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起名“大佬仓”和“大姐仓”。
我见到填哥的这个死囚仓有四个死囚,三个是因毒而死。
13岁那年,填哥还是小阿填的时候,他被父亲接到本市“读书”。
那之前的十三年,小阿填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毒品这个东西。他和妈妈、弟弟生活在广东潮汕一个偏远的小乡村。不过他们一家原本有八口人,另外五个,父亲、大哥、二姐、三哥与四哥都常年不在家,也不知在做什么工作。
接小儿子来城里“读书”的父亲那时已经是位“毒业”大佬。
那个年代海洛因是有钱人的消费品。填哥的父亲沾染上毒品后先是耗尽家产,之后为了吸毒他居然几经波折从制毒师傅那掌握了这门手艺——制造冰毒。
冰毒比海洛因赚钱多了,不需要种植、材料简单,只要你和瓶瓶罐罐打交道,只要你懂化学。
父亲很快暴富,加上传帮带制毒徒弟,他拉了很多同族本家下水。但他的性格也越来越狡猾多疑,最终他只信一件事了——只有自己人才不会出卖自己人,何况掉脑袋的生意。
原来,那些不知所踪的哥哥姐姐,都成了父亲贩毒生意的帮手。父亲只将死活不愿意碰毒品的填哥的母亲及小阿填与弟弟留在了偏远的老家。
小阿填十三岁那年,父亲一定是认为他也有了“资格”。毒贩父亲现在当然不是真要小阿填进城学习,而是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是最好的“靶子”,他年纪小还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安排他去运送毒品最可靠最安全。

虽然每天清晨5点必定起床等待喇叭,但90后的填哥平常很镇定,很少像其他死囚一样情绪波动、大喊大叫。
每天午休起床号一响,全仓人起身,我就去填哥面前帮他准备毛巾和香皂。
在仓里,所有人午休起来基本只是叠叠被子,很少有人洗脸。唯独填哥却洗,还洗得非常仔细。他用香皂打泡泡,之后再用清水冲洗,而且这样的流程要连续几个来回。
除此之外,对于填哥来说,每日三餐似乎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填哥有两个饭兜,每早都要吃满满的两兜粥,还要加一包泡面。他说每多吃一餐早餐都算是赚的。
餐后,他总会准时的要求大便,哪怕是强行蹲一次。他说要把昨天拿了国家的放下,走的时候不带着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一餐饭。
一个死囚有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我很意外。
十三岁被父亲逼着开始贩毒时,填哥其实一边还在学校上学。
阿填根本无法拒绝父亲。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族长为大,父兄为大。过去还没贩毒的时候,父亲就是那种“大家长”,全家人都要等父亲上桌后才可以吃饭。遇到父亲心情不好阴着脸,桌上没人敢说话,除非父亲落筷。阿填一家人都对父亲无比畏惧,畏惧到当初父亲提出要把孩子们送去贩毒时,除了母亲,其他人都乖乖妥协。
父亲贩毒后就更狠了,睡觉时都带着枪,这期间,他父亲因为枪支走火,还生生打瘸了母亲的一条腿。也根本没人敢去追究责任。
阿填怕极了父亲,很快就服从了贩毒的命令。整天看兄长们运毒的他早就熟门熟路,马上从单纯的送包裹,到了频繁地往来于家乡和本市的运贩过程。
甚至到最后,这个初中生已经开始和老客户谈毒品生意了。
直到2006年,阿填一家全部被抓。
阿填的父亲落网,连带着大哥、二姐分别被各地判处死刑,四哥因为未成年被判无期。
填哥经常当着我们的面,在死囚仓里一一细数自己被执行死刑的至亲们。我从没想到过,死亡会连成一张横跨半个中国的地图。
广州、江西、浙江、湖北,那是他们分别被关押过的地方。死亡像一副多米诺骨牌,一块接一块砸到了填哥的父亲、大哥、二哥、两个姐姐的头上。
这个多子多福的潮汕八口之家,五个被处决,一个被判了无期。
因为年龄小,还不到14岁的阿填最终保下一条命,被送去少管所读书。
在少管所的时候,只要表现好减刑很容易。但填哥却坐满了两年,因为他差点用铅笔杀了人。而对方不过是看了他的生殖器一眼,笑话了一下。
那时的填哥对自己身上的异样没有彻底绝望,所以还能为此愤怒。


从少管所出来后,阿填回了老家。这一出一回几年之间,原本的八口之家如今只剩他、弟弟和年过50的母亲三人。不过,阿填失去的绝不仅仅是几位成年的长辈。
不知是哪一天,阿填发现自己的生殖器不长了,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小,萎缩了。
不长的还有他的个子,到我遇到他,十多年后他还是那样矮矮的。
填哥完全是没有知识。他在贩毒过程与毒品家族这种环境下,染上毒瘾简直就是必然。
阿填不再去学校上学了,他一步步染上了K粉、冰毒、摇头丸。这些毒品很快给阿填未成年的身体带来了第一次的打击——因为过早吸食大量毒品,他早早停止了发育。
阿填说自己一家人都很高,只有他是个矮子。
随着毒品而来的,是三教九流的伙伴与堕落生活。很快,吸冰毒造成的性亢奋让阿填去外面找女人,不久他得了性病,生殖器官也开始溃烂。
不到14岁的阿填就这么变成了“太监”。
回到家,母亲瘸着一条腿,哭着求阿填别再碰毒。她觉得是自己没有劝住大男子主义的老公,才让毒品一夜之间夺走了一家4口的命,剩下活着的人千万不能再出事。
现在想起来,填哥萎缩的生殖器与矮矮的个子似乎都是上天留给他的一道生死符,看见正面,你咒骂上天如此不公如此严厉惩罚自己,你留下的只有懊恼、迷茫与之后很可能的重返歧途;如果看到了背面,那里更多的是警示,生死如此,一念之隔。
填哥成了残废,母亲瘸了腿,哥哥姐姐一个不剩,毒品吃人。开始填哥真是再也不想碰毒品了,他想死都不碰了。
阿填脱离贩毒的亲戚们,宁肯跟着堂哥去打工,一个月只赚一千多。
工作苦,但他因此认识了很多相同年纪的朋友。那是2010年的广东,滑旱冰的溜冰场开得到处都是,阿填和所有爱玩的90后一样,也开始混迹在本市的各大溜冰场。
年轻人叛逆贪玩,阿填玩心重了,慢慢看不上一个月一千几百块的小钱,也不去干活,整日和伙伴们沦落街头,靠小偷小摸混日子,或者他从母亲那里骗钱来花。
这是一段属于他的光辉岁月——丢失了亲情,无法拥有爱情,起码身边还有“兄弟”在。
他总觉得,这些兄弟就是父亲说的“胶几人”,得互相帮衬,两肋插刀。
结果在中秋节,朋友在地下赌场输光了从家里偷来的5万多,还欠了不少。阿填和他关系好,挺身而出,却因为打不过老板,两人被迫成为了那个游戏厅里给人点冰毒的“冰童”,以便偿还赌债。
原本想逃离父亲阴影的阿填,又一次染上了毒瘾。
很快,情况便没法控制了。他们马上吸得比客人还多,加上赌博打鱼,债越欠越多,到年底就被赶出了地下游戏机厅。
过年回家,阿填的叔叔们都开着风光的车回来祭祖,他只能穷困地看着,像之前的村人看着辉煌的自家一样。这时他的家乡已经一度成了全国冰毒最大的制造基地,甚至越来越多像阿填这样的孩子们也被迫牵扯其中。
阿填身上没有分文,又毒瘾发作,最终没忍住找到了同姓的族叔,帮忙重新制造冰毒。
绕了一圈,填哥又和毒品纠缠在了一起,或许就是报应吧,年轻时法律放过了我,可是老天记着帐不肯饶恕我。”
阿填帮族叔干了一年多,积累了一定的人脉,也学会了完整的制毒方法。后来博社村出事,他的族叔逃亡去了国外。
这一年冰毒的价格因为严打翻倍,族叔的福建供应商找到了阿填,希望和他一起合作联手做,利润六四分。
阿填看到自己族叔做这个几年赚了上亿,还能跑出国外享福,他想,与其早晚被查到,在这之前还不如博一把大的。赚够了钱,就能让母亲和弟弟也能去海外生活,一辈子再不碰毒。

几年后,现在的填哥的母亲就在我们对门的另一间死囚仓,等待死刑。
我们的这间死囚仓是453号,而他的母亲,那个家里从来不愿沾染犯罪的女人,就被锁在正对面。他俩就隔着一条过道,两扇铁门,却无法相见。
今年春节前,新冠疫情爆发,看守所里停了所有书信,大家都变得非常敏感。只有填哥,在一边照旧看小说,丝毫不想念自己家人的样子。
疫情期间连提审和开庭都停了,仓门很久都没有打开,可那天下午管教突然开门进来,拿出了一个6角扳手给小东北,让他把填哥固定在床上的N字环松掉,准备放阿填出去。
填哥一听这个话就慌了,他已经快9个月没有下过床,上次还是北京最高人民法院过来给他做死刑复核以及签字。这次难道真的要死了?
填哥刚一出门,我们马上打开了打饭口往外拼命地看。
意外地,填哥被安排蹲在门口。
不一会儿,对面的大姐仓里居然也出来一个戴着脚镣的女人,五六十岁的样子。
填哥看到对面的女人,开始大声地用潮汕话叫着:母、母!
填哥激动地大叫,其他的话我听不太懂,仓内的老人说那是他的母亲。对面的女人也开始哭叫,很大声。
外面的哭叫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小时,直到填哥重回死囚仓里。
他的眼睛肿肿的,看得出来他刚刚哭得很厉害。
我和他接触的时间里,无论人家嘲讽他性无能,又或者说他短命鬼,他就像个钢铁人一样,基本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是他今天却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隔壁有个毒贩执行死刑前,当天的管教比较随性,让同在看守所里的他老婆与他见上一面。那天早上两人哭得也很惨。没想到的是,他老婆突然用白色衣服撕成布条,绑在头上,有了一个披麻戴孝的场景。
盯着这对夫妻的囚犯们没有沉默,还是一副副很牛逼的滔滔不绝的样子,大家会喊上几句,比如兄弟你早走一步,我们就来。当时填哥也是挺漠然的喊了几句。但现在,见到自己母亲后,情形完全不同了。
我们围了上去,问填哥怎么了,他说:“我刚刚去见律师了,快过年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个年了。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我早都上刑场了。我没有任何直系亲属了,我的亲人、女朋友都因为这个冰毒丢了命。”
“律师真的好,为了我年前能见下我的亲人,来见我和见我的妈,我和我妈才能在出仓的时候远远地说几句话。”

“**填,我们仓的人见你出去了,你这是要死在我面前吗?在你死之前,老子还是要和你说。”
正在我们在死囚仓询问填哥与母亲见面情形的时候,对面的一个死囚仓突然传来一阵阵大喊,而且是对着填哥而来的。
仓内老人告诉我,喊话的人是“五公斤”。这是不到20岁也被判了死刑的他第一次主动叫填哥的名字。
当年阿填重回制毒贩毒行当,并幻想着有着一天赚够了钱和母亲弟弟一起出国,他就打定主意做几票“大的”。
填哥开始和福建人联手制造出了第一批冰毒。阿填顺利打开了销路,称谓也变成了“填哥”。但他不像拉族人们全部下水的父亲,这次碰毒,他没有带任何一个亲人。
隔壁仓的死囚“五公斤”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了填哥身边的小弟。
五公斤原名阿昌,认识阿填的时候才17岁,跟很多混混一样没钱只能以贩养吸。阿填看中他的义气,加上年纪相差不大,免费供货给他吸,还可以赊账拿货去卖。
五公斤做事一帆风顺,一次都没被抓过,直到2015年,他约卖家直接来本市交易。
本来填哥是不同意他在这里交易,可五公斤不听劝,被本市警方当场抓获,判处了死刑,也就此牵扯出了阿填。
作为他“上线”与老大的填哥躲了起来,把一千多万现金和几百公斤毒品都交到了他母亲的手里。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次决定。
福建的供货商找不到阿填,便联系了阿填的母亲,要她交出儿子手里的存货。
阿填母亲没碰过毒,更不懂法,这个一生被毒品祸害的潮汕女人到了最后关头,居然想要尽快把毒品甩掉,给了福建人毒品,换回一笔钱。而这个福建人把货出售到本市后就被逮捕了。
填哥一直都很恨五公斤,说五公斤不听他的,导致了出事连累自己。加上那个福建搭档,是五公斤与这个搭档害得母亲入了狱。
不过我不知道填哥有没有想到,他与五公斤的这个“养育模式”,与当年他父亲要他入伙贩毒的模式是多么相似。
“当年不是我供出来你的,老子比你更加冤枉,我他妈被抓的时候才20岁没有,什么都没享受过,你家6兄妹,我家就一独子,我们都死完了!”五公斤还在对面死囚仓内喊叫。
“**填,一起上刑场吧,地狱见吧,来生不用遇见了。”
“阿昌,算了吧,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要死了,没有必要再说这些了,我不怪任何人,我恨就恨毒品。”填哥沙哑着嗓子回道,“兄弟地狱见,来生不用遇见我了。”
填哥说完,眼睛湿了。
我这才想到,五公斤所说的,句句都是填哥的最痛处。他一家人也同样都要死绝,剩下的小弟留在充斥毒品的宗族,进死囚仓可能只是迟早的事;他从14岁被冰毒残害身子,比起其他男人,有太多的日子还没过。
填哥现在唯一能牢牢握住的,只有那一条破烂的粉色毛巾。

填哥见完母亲过后,是2020年的除夕夜,他拿出了全部年货,叫小东北分给全仓人吃。
他的账户上常年有各种人打来的钱,估计都是走毒的下线怕他供出他们。填哥常用这些钱买东西,分给仓友吃。
那次,填哥也叫了我们几个90后同龄过去陪他一起吃点东西。
电视里中央一台正在放着春晚,可我们几个心情都在外面的家人身上,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对父母妻儿的挂念,聊去年这个时候的潇洒。
填哥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我们说:“羡慕你们去年还在外面,我在看守所看了3个春晚,这是我最后一个春晚。看完这一次,明年我要在地狱看春晚了。”
平时,他被一米长的铁链锁在水泥床上,脚踝边的皮肤早已被铁锈磨起了厚得发黑的茧。春晚那天,他看着电视机里歌舞升平,忍不住还对我们说了一句话:“羡慕你们还有家人可以思念,我全家都被判死刑了。”
听他这样说,我旁边坐着的那个同仓明显激动了起来。他四年前就被抓过,那时候就和填哥关在一起。那时他还在老兵仓,阿填也还没被判处死刑,仓里那些没家里人管的人都过得很惨,几十岁的人饿疯了时会对着一包方便面调料流口水。
直到填哥进来后,自掏腰包给那些人买吃的和日用品。那个同仓的家还在贵州,受了阿填很多恩惠。
同仓对着填哥说:“填哥,我是你的亲人,我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这辈子是个什么人,我都会陪着你。”
我也安慰填哥:“也许你能死里逃生呢?”
他听完只是摆摆手,说早点死,早点解脱吧。“哪怕赦免我又有什么用?我全家都快死绝了。”
最后,填哥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全仓的人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说:“感谢大家一路端屎倒尿伺候我,我现在没亲人、没朋友,你们就是我最后的亲人。祝大家过个好年,我提前给大家拜年了!”
填哥难得说话声音很大,大到隔壁仓都能听到。
隔壁的五公斤听到他这么说,也开始大喊:“过年了,过年了,爸妈过年了!”
很快,周围的大佬们都开始喊:“过年了,过年了,爸妈过年了,过完年上天堂了!”

大年初三的时候,我帮填哥他们四个端水洗澡,洗完衣服后,阿填突然大叫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我的生死符不见了!”
我们一脸疑惑。我进来几天了,都没有看到他的什么所谓“生死符”。
我问他什么东西不见了?阿填说是一张纸,用塑料膜包起来的,一直都随身带着,可刚刚换衣服就不见了。
洗澡前,我们刚帮他清理了旁边的生活垃圾,或许是那时带到了垃圾桶里。我们开始翻垃圾桶,整个都倒了出来,却还是没有生死符的影子。
填哥在那里懊恼不已。一直在念叨着,“那是我的生死符。”
后来我听他说才知道,填哥和家乡地区很多人一样,信“老爷”。他被抓后,年纪轻轻就成了无后鬼,又罪孽深重,是不能转世为人的,所以他叫他的律师,专程赶回他的家乡,请人画了一道“生死符”一直带在他的身上,祈求陪伴他一起上刑场,能保佑他来世再为人。

这下符也不见了,他下辈子做人的希望也没有了。
填哥曾说,他下辈子一定好好地做牛做马,不再做一个毒贩。如今老天惩罚他,把他的符收走了,他没有了来世。
我劝填哥:“做人这么累,下辈子不做人才好。”
没想到,他居然大声地对我吼:“你当然咯,说这样的漂亮话,你又没有判死刑,你有老婆孩子。我呢?这辈子都是来人间一趟,你们可以做人家的父亲,做人家的女婿,而我呢?这辈子就只能做人家的儿子!”
填哥激动地喊,他才活了20多年啊,这辈子最多就算来了一趟人间,什么都没有享受过。
就连当人家的儿子,他也当得窝囊、委屈、毫无选择。
填哥讲到他母亲时,很轻很轻地说,如果不是他最后把那批毒品留给了母亲,老人是不会被判死刑的。
他父亲贩毒一辈子,母亲都抱着年幼的弟弟躲得远远的,从来没有沾染过。
是他害了母亲。填哥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小声地开口,就像小时候犯错的小孩,不敢说自己的错误。

2月5号的时候,我刚入仓满30天。
那晚,另一个大佬马哥坐庄,我成了下注的对象,大家都赌我能不能被释放。
我其实很紧张,因为自己的案子涉及了100多万,里面很多人都认为我老婆绝对不会卖了房子救我。看守所里,三分之一的人都被自己的家人抛弃了,大家都传着一句话,“一年人等等,两年人等不等,三年人都不等。”
那时的我,真实想法是老婆肯定不会救我。我们唯一的财产就是一套房,登记在她名下,她还自己带着两个崽。
那天我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一小时后,辅警过来说了我的名字:“换衣服。”
听到我的名字,我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大喊大叫,那种激动是不能控制的。我马上把有号码的囚服换成没有号码的衣服,又进去和几位死囚告了别,他们看着我都是一副羡慕的表情。
离开前,我特意问了填哥有没有什么未了的愿望。
他只是说让我帮他带寄几张美女的明信片,“好陪我上路”。
那一天,我再次穿上自己进来时穿的衣服,虽然衣服已经臭了,但穿自己的衣服真的很爽。
经过几次身份确认,查了瞳孔,铁门缓缓升起,我终于出来了。
第二天9点多,我打电话给老婆。老婆说老家因为疫情封锁了,也不知道几时我能出来,所以没有来接我。
那真的这是我一辈子里面,最温暖的对话。
第二天11点钟了,我都忘了多久没来这个乡下,我母亲正在煮菜,两个儿子正在玩,看到我一下子扑过来“爸爸,爸爸”地叫我,还问我为什么不来过年。
我老婆走了出来,看到她们的一瞬间我就哭了。我第一次跪在她们面前。
6月26日,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填哥上刑场的消息。那天,我特意去买了几张美女的明信片,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烧给了填哥。
我想,那天他应该凌晨5点就醒了过来,走到了门口的那间351室。
不知道他来不来得及看一眼对面关押着母亲的那一间仓室。
这段时间,不知怎么,我还总想起填哥让我看他那萎缩的生殖器的场景。想了很久,我还是觉得那也许真是上天给填哥的一道生死符——只看正面,只有怨言,重蹈覆辙,只有死;看到背面,拼死远离毒,才有可能生。
填哥不仅怕死,他是不甘心死,但他没有翻开这道生死符的背面看看,他丢掉了这个机会,不仅回到毒品,还拉来了和自己曾经一样的五公斤小阿昌。
填哥的生死符找不到了,其实不是没了,是只有正面死面一面了。有时我很想回去告诉那个曾经十三岁的小阿填,见到生死符,一定记得翻一翻背面。

唐泰斯告诉我,填哥是他见过最特殊的死刑犯,因为被执行性死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除了填哥的六弟实在太小无法被利用,才躲过一劫。
但我听到这句话时却在想,他的六弟真的躲过一劫了吗?
年仅5、6岁的孩子,被寄养在一个以贩毒为生的宗族环境里,等待他的会不会仍然是成为冰童的命运?他长大后是否还会成为一个毒贩,踏进家人们待过的死囚仓?
所有的问题都直指一个答案——不去除恶的根源,我们只会陷入恶的循环。
幸运的是,我们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在网上看到,陆丰博社村被查的新闻轰动一时,整个潮汕地区的禁毒力度已加到最强。
当地孩子参与贩毒的情况,直到2013年开始好转,不再成为运毒的人肉包裹。而我也曾去过那里的某个城市,那里学校开学的活动是“开学第一课、禁毒进校园”。
去年,陆丰博社村再次上了新闻,是因为种植西瓜成绩出色,入选了全国示范村镇名单。
填哥临死前,用生死符许愿来世做个好人。
我倒觉得来世太缥缈,不如抓紧当下,如果所有“毒品村”都开始种西瓜,都更多劝诫孩子不要误入歧途。那么像填哥这样需要在生死符两面抉择的孩子就会越来越少。
至少,他们都会记得翻一翻背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大棒骨 扫地僧
插图:小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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