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南瓜
“凡是生所没有给予的,死都会带来。”
——帕乌斯托夫斯基
刘森还未走到时,左脚已不小心踩进了一个小水坑里。还好踩得不深,他隐隐觉得水有些沁进袜子,但没太大关系。刘森走进去的时候,看见自己许久未见的大舅二舅两家人,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亲戚。大舅也看见了他,招呼着,娃儿来了。刘森笑了笑。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他母亲站起身,连忙走到他身边,先是看着他的脸,说,呀,这么瘦成这样了。然后帮他把背包解下来,放到一旁的塑料凳上。母亲说,来,给外婆烧点纸。刘森嗯了一声,随母亲走到棺木前。
棺木前有个小火盆,母亲拿了一打黄纸给刘森,刘森接过,母亲又递来打火机。他点燃后,火焰逐渐在纸上蔓延开来,成为了一团熊熊的火焰,热气直往刘森的手上和身上扑。刘森把它丢进火盆里,心里为外婆祷告了几声。他一时间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在心中默念,外婆,一路走好。待到纸全部烧尽,只留下灰烬在盆中时,刘森缓缓站起身。刘森看见盆里的纸灰已经积得很厚了。母亲说,去坐吧,我给你装饭。刘森点了点头,依着坐进了人群里。
一共摆了两桌,基本上坐满了人,显得有些拥挤。刘森坐在父亲的旁边,左手边则是母亲的位置,但是母亲不在,于是邻着的另一边是他的表姐。他表姐说,哟,怎么感觉你变黑了。表姐比他大上七八岁,是大舅的孩子。刘森说,不知道。他爸说,嗨,暑假刚结束,刚从我们海南回来,能不黑吗?表姐说,确实,不过比你还是要好点。他爸说,比不了。人家是大学生,来重庆上大学可以养白,我一辈子都在海南,肯定的。表姐说,你现在不是也在重庆了吗?他爸说,你说这话,我这能一样吗?表姐不言语。刘森左右望望,看见不远处支起了一个小锅,还在煮着东西,沸腾的烟气滚滚直上,就在灵堂的另一个角落。
刘森他们吃饭的桌子架在灵堂的门口。外婆的棺木则静静地陈在里处,四周摆满了花圈。外婆的遗像也挂得端正,那正是刘森记忆里外婆的模样。
母亲舀好了饭,放在刘森面前,说,多吃点。刘森点点头,说了声嗯。菜不算丰盛,也算不上简陋。但刘森没多大胃口,于是草草吃完。他母亲说,要不要再盛一碗,他本能地拒绝了。这时,大舅二舅都不约而同地说,哎,多吃点,勒们点点小一碗啷个够?他母亲接着说,再吃一碗吧,过会儿就没东西吃了。刘森点点头。趁母亲去舀饭的时候,刘森偏过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确实比自己印象里更黑了一点,而且有些疲乏。父亲察觉到了刘森的目光,对他挑了挑眉,然后说,多吃点,我都吃好几碗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在谈论一些别的事情。刘森听不太明白,当然并不是因为他们都用的是重庆话所以听不明白,而是事情本身令他不明白。他只好静静地吃着饭。这次,倒没有亲戚关心他的成绩了,也不关心他在重庆生活得如何,是否习惯。刘森觉得这样挺好。他只明白一件事,一件简单的事,那就是外婆过世了。他于是偷跑出来,也没有跟辅导员请假,因为他讨厌和辅导员打交道。
这是刘森第一次坐在灵堂里吃饭,他因此觉得此时理应是个肃穆的场合。他按自己所想,尽力保持着庄严,甚至还带有一丝悲伤,尽管他心里空空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可他刚才又突然发现,大家的语气并不沉重,他们讨论的事情也与值得哀伤的生死无关。他恍惚之间,不知道是谁做得不妥当。
吃过饭之后,几个男人起身去外面抽烟,女人则收拾着剩菜和餐具。刘森坐在空凳子上玩手机,他的表姐也坐在一旁。刘森觉得自己什么事都不干理所应当,但他的表姐是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刘森端详着四周,除了搭起灵堂的白布和里头的棺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特意看了看地面,依然是有些坑坑洼洼的,同外头的水泥地一样。确实,本来就应该是一样的,只是今天在这里搭起了灵堂而已。此时,外面已渐渐黑了下去,呈现出一种幽幻的紫色,灵堂里黄色的灯光则显得更为明亮,已然是傍晚将逝,夜幕初升。
男人们抽完烟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另一群人,葬礼主持人还有他的哀乐团。二舅问,弄完了迈,要不可以开始搞了。大舅母说,要得,再等两分钟。刘森自觉地站起,往父亲身边靠。表姐依然坐着,不知道在用手机和谁聊天。刘森可以预感到,一种特殊的时刻正要到来,如即将降临的夜色一般。
过了一会儿,大体都收拾妥当了。大家都互相看了看,又点点头。大舅轻声呵斥着表姐,叫她别玩了,然后对主持人说,那就开始吧。主持人让大家按辈分排成一个列队,站在灵堂的门口,之后高声说道,大家最后再见老人一面。于是大舅先行。刘森则跟在母亲的后面,他后面是父亲。刘森缓缓朝前行走着,灵堂里异常的肃静,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刘森忽然有些紧张,不知道棺材里的外婆会是什么样子。
刘森只好抬起头往前看,这是一种好奇,同样也是一种不安。他想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但在这个场合下,他没办法问别人,谁也不会主动告诉他。这是个愚蠢且羞耻的问题。所以从来没有一堂课,一个老师对他说,在葬礼上你应该如何落泪。他在那一瞬间,心头掠过了一个熟悉的念头,自己又落入了这种缺乏常识的窠臼里。许多东西理应是常识,可他就是不懂得。
刘森看见走在前头的大舅姆停下了脚步,朝棺材看一眼,止住了一小会儿,就忽然捂着脸,快步地走开了。他心有所感。可等到刘森真正走近时,真正看到外婆时,他并没有想哭的冲动。他只觉得外婆的脸异常的白,嘴唇也极为红润,想必是化妆师的功劳。他只是觉得外婆像化了个浓妆,然后睡着了一般。她的表情就是这样,如此沉静,如此舒缓,并不狰狞,也不丑陋。他又想到,外婆没办法再次醒过来了。可是即便想到这,他也没有感到悲伤。
见过外婆最后一面后,大家又依着主持人的安排,站在了棺木的两边。主持人手持话筒,开始念起了主持词,尊敬的亲朋好友,尊敬的孝子孝女。大家静默伫立。他的声音开始还尚且正常,而愈到后面,声调便提得愈高,渐渐的就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也许这其中蕴含着另一种悲怆的力量,加上哀乐忽然一奏,气氛顿时浓烈至极。徐森低着头,但他听见一旁的母亲已经慢慢哭出来了。尽管老人已经离我们而去,但她的音容,她的笑貌却永远地留在了我们及她儿女们的心中。许多人都渐渐啜泣起来。刘森没哭,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哭。他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可他又并不是很难过。
让我们共同祝愿老人在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一路平安!
主持人一结束,表姐便忍不住了,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刘森的母亲也泣不成声,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刘森。刘森对着母亲微笑了一下,抱住了她。母亲忽然抽噎着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没有父母了啊。刘森心里一惊,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应。他只好抱紧母亲,一会儿之后,心里头才开始慢慢回想母亲的话。在绝大多数时候,母亲对着刘森说话时都会称作外婆。刘森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和母亲都一样,都是孩子。
过了一会儿,母亲不再哭了。刘森于是慢慢把手松开。母亲退后了一步,用衣领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抬起头看着刘森,看着刘森背后落下的夜色。迷茫的夜色让母亲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个夜晚。而那些夜晚都令她感到安详。那时候的她还年轻,住在山腰上的自建房里,头顶着满天的繁星。山上没有城市的污染,总是能看到很多星星,像一条小河一样。夜空会对赤诚者展露真实的面貌。她会觉得,这些夜晚都是理所当然而降临的。那时候的夜晚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时间,一种景色,而不是一种心情。山腰上的自建房还住着外婆外公,她正准备去下面的小店里买盒蚊香。回忆起过去,仿佛在昨日。日子是如此的贴近。因此更让人怀念。
大舅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向着外头看,也不言语。他或许还在回想着刚刚葬礼的情形,也或许什么都没想。灵堂搭在小区里,因此眼前还是有很多人。夜色笼罩下,有的人赶着回家,有的老人则在悠闲地散着步。二舅走到他旁边,分了一支烟给他。他们都想说出些什么,但却都无话可说。母亲的死不是一件值得议论与感慨的事情。它就这样发生了,于是理应如此接受,就像烟自然地燃烧,又自然地燃尽。大舅起身,回到母亲的棺木前,用烟的最后一点余温点燃了黄纸,后者在火盆里成为一团滚动的烈焰。
表姐也停下了哭声。刘森看着她,心想,虽然表姐好吃懒做,但是她对外婆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他再想,她是外婆带大的,而自己不是。表姐不断用纸揩着鼻涕,又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舅姆还有另一个亲戚都在安慰她,拍拍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好受点。也许她正处在一个最能感受死亡的年纪,既不能接受青春已然过去的事实,也对将要到来的衰老没有防备。
后来,大家的情绪渐渐平复。主持人走上来,问大舅是否要给母亲点几首歌。大舅说,好。主持人说,一首五十。大舅接着说好。但是哀乐一奏起来,却有着不输卡拉ok的味道,似乎意在要用放纵狂欢的气氛把死人唤醒。刘森母亲听了一会,就跟表姐与刘森说,吵得遭不住。于是三人就走出了灵堂。
外面是清凉的夜。午时虽下了雨,现在却停了,残留一片雨的气息于世界里。也许人世便是如此,在极残酷的日子里,又会发现世界温柔,值得眷恋。三人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周围没有路灯,隐没在朦胧的黑暗里。此时刘森回头望去,发现散着光亮的白灵堂只占世界很小的一部分,就连刚才震耳欲聋的乐声也变得渺远。三人于是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表姐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有人发消息过来,她于是开始玩起手机。母亲说,在和哪个聊得楞个欢?表姐不抬头,说,没得哪个,都是小姐妹。母亲说,啷个不是和男的聊嘛。你都楞个大了,还不耍个朋友。表姐说,哎哟,烦人得很,不想找都嘛。刘森发现表姐很爱说哎哟,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也可能因为她常被人这样说道。恰巧这个时候大舅姆也走了过来,母亲看见她又说,喊德化莫让他们唱了。德化就是大舅。大舅姆说,我都是说嘛,我已经喊他很多遍了,喊他莫点了,这东西听着糟心得很,还浪费钱。他都是不听,说要尽孝心,还说勒们点歌花得到几个钱?母亲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唱成愣慨哪个听得下切,点一两首意思意思就得行了。反正我是听得遭不住,赶紧出来了。大舅姆又重复了一遍,都是说啊。
表姐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母亲说,泷是不是要过生日了?泷就是刘森的小名。母亲笑着说,你直接问他嘛,你问我干什么?彼时刘森也在玩着手机,但他听到了表姐的发问,也不好意思让她再问一遍,便抢先答了,说还有一个月,六月过生日。表姐说,那也快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母亲说,诶,要啥礼物,你工资都没多少,还要送礼物给泷。表姐说,这是什么话嘛,泷刚来重庆上大学,我什么都没送,趁着生日送一个怎么了。大舅姆也赶着说,是啊,我们送点东西给泷也是应该的。母亲似乎觉得有理,便不说话了。刘森说,暂时还没什么东西想要。表姐说,你想要什么东西就告诉姐,一点小钱还是花得起的。刘森说,嗯。大舅姆于是又问起刘森关于学校里的事情,还有在重庆吃得习不习惯之类的,刘森便一一答了,都说还好。
大舅姆问了一会,也觉得有些厌烦,便不再继续下去,又和母亲说起一些大人的事情来,诸如外婆留下来的遗产,说外婆省吃俭用,留了二十万下来。她们用重庆话说,刘森并不费劲去听,于是只听得一点。他只将她们的对话当成这个静谧世界里的另一种微弱的声响,并不多在意。
他也忽而忆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在大舅家里。约莫是半年前,他刚来重庆上大学,和父母在大舅家暂住了一会儿。彼时外公已经走了,老家只剩外婆一人,于是大舅也将外婆接到城里来住。那时的外婆就睡在安在客厅里的床上,床边就是茶几。大舅家并不大,于是也将茶几当了饭桌用。外婆平时就躺着,在床上也不知是睁眼还是闭眼,睡着还是醒着。等到要吃饭了,便坐起来,端着饭碗坐在床边,夹夹茶几上的菜,但因为已经没了牙齿,她就只能夹水煮南瓜吃。而刘森是绝不夹那道菜的,他觉得水煮南瓜难吃至极。外婆就这样慢慢地咀嚼着,咀嚼着,直到把一小碗饭吃完,搁下餐具坐一小会儿,又躺下去。平日里的各种声响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她。她就像一个黑洞一样,消弭了所有的声音与时间,甚至让人差点忘记了她的存在。在将近生命尽头但却无人知晓时,外婆终日都在思考着什么?而命运又是否对她有过耳语,给予她真正的安宁?叶子静静摇动着,恍如摇晃一片片的梦。
二舅走过来,嗨呀一声,说,啷个都在勒点坐起的。大家笑笑,没有直接答他。大舅姆反问道,你走哪点切了?一身的汗。二舅说,去弄了张麻将桌。大舅姆说,里头唱完没得?唱完了。大舅姆看看众人,说,那我们可以回去了。母亲点点头说,好,回去吧。说罢,众人起身回走。
回到灵堂时,刘森倒生起几分亲切的感觉。这话听起来怪异,连刘森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但他只要想到接下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了,只消坐在这儿守灵,心情又不自觉安定许多。他之所以会感到慌张,只是害怕未定的事物,更害怕自己做的不得体。
就当是陪外婆一晚上,母亲怕他无聊,如此安慰道。刘森注意到,母亲没说最后一晚上。但其实刘森最不怕的事情就是消磨时间,这倒没什么所谓。
灵堂里一些远房的亲戚也都和大舅打着招呼,准备动身离去了。刘森看着他们,大半部分都是极生的面孔,一个都不认识。好在此时不是什么交际场合,而今日之后,也大概一辈子不会相见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总是如此。
刘森感到有些困了,但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呆坐在那,面前各种亲戚简直是排着队似的,在和大舅告辞。刘森又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冲到他们面前大喊,别废话了,赶紧滚就好了。因为他觉得他们细碎的声音就像指甲刮黑板一样难以忍受。他一旦如此觉得,就反而越来越在意。他想起了水煮南瓜,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吃水煮南瓜的时候颅内回响的也是这样细碎而迟钝的声音,是咬穿软糯的南瓜以后牙齿与牙齿相撞的声音。困意和这种烦躁交缠在了一起,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反正以后何时还会再见呢。直接走吧,就算显得无礼,别人对你的批评怪罪你也不会知道了,与你无关了。这是最后一次相见的葬礼,直接走,直接走就好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呢。
但另一种磅礴的声音忽而升起,如高高扬起的海浪般,把刘森打散了,把刘森病态的魇魔打散了,把所有龌龊的声音打散了。那是一声高亢的胡了。他如梦方醒,转头只看见麻将桌上好多只手,白的黑的,粗的细的,上下纷飞,麻将牌在其中不住地滚动。见到此情此景,他忽然激动地想说几句话。但一会儿后,他终于对母亲说,妈,我好困。母亲说,那去趴会吧。他于是坐到刚刚吃饭的饭桌前,趴着睡着了。
睡梦中,他身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恍惚间看到了一丝光亮。他循着本能,于是慢慢地靠近。光很快像溢散的水,从那一丝中,从那一丝小缝隙中流出来,把一切都淹没了。他赶忙闭上眼睛,待到他感到光亮慢慢过去,感到周身奇怪的刺痛感逐渐消退时,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见面前是一张四仙桌,父亲就坐在桌前,留下一个背影给他。其余的三个位置也都上了人。杂乱的声音从四仙桌上响起,是麻将牌的声音。父亲说,手气是真她妈的臭。
刘森看不见他父亲,但他听他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他嘴里叼着根烟。他紧接着又听到大舅说,哈哈,妈手气好,妈倒是赢了那们多。刘森才看到父亲左边坐着的正是外婆。刘森看到了外婆,却不感到十分惊讶,仿佛这是一件极正常的事情一般。他还在心里想,外婆真是老当益壮,赢起钱来依然不含糊。外婆不说话,没有言语。刘森想着,外婆在麻将桌上也还是这样,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甚至觉得外婆搓麻将牌也是静的,就像把手伸进水缸里搅一样,看上去是沉沉的,却始终没有任何声响。也许赢钱与输钱对外婆来说都不太重要,简而言之,是钱已然不重要,是得失已然不重要。刘森又想,外婆在这个四仙桌上搓麻将,已经要成仙了。
想到这里,刘森才隐隐觉得不对劲。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外婆确实已经升仙了。是的,外婆的确已经升仙。那如果外婆已经升仙了,陪着外婆搓麻将的三个人,还有旁观的自己是不是也已经升仙了。他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于是猛地惊醒。醒过来之后的他,只感觉手臂被压得酸痛,甚至有些痛苦了。
他抬起头,视线还未清晰,但同梦中相仿的声音已经装满了他的耳朵,是一样的麻将声。刘森看到的与梦中所不同的却是,大舅姆坐了外婆的位置。之后是父亲大笑起来,说,手气好,手气好。刘森听到父亲的声音,知道他嘴里叼着一根烟。
面对此情此景,他反而感到出离的愤怒。这可是在灵堂,他想,这也太奇怪了吧。实在是太不懂事了。灵堂怎么能这样放声大笑呢。他在为远去的外婆鸣不平了。给外婆守夜难道不该是安安静静的吗。他们反而吵成这样,继续享受着外婆无法享受的尘世之乐。在今夜,在特殊的今夜,笑来笑去成何体统,像是外婆不存在一样。应该受苦,应该和逝者一起受苦,这才是理所应当的。为什么应该受苦呢?刘森不由自主地问自己,不过他很快就想到,因为死亡是苦的,人的离去是苦的,并且守灵夜的本质也是苦的,不让亲人睡觉,违背天性。所以我们就应该遵循这其中的本质,遵循本身的意义。在守灵夜这样放纵的娱乐,这难道不是一种违背一种背叛吗。他越想心中越顺畅,像终于喘匀了气似的,已经全然说服了自己。可与此同时,他对麻将桌上的众人倒又不那么愤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微轻蔑的态度。因为他自以为掌握了真理。
麻将桌上,父亲也给大舅二舅各派了支烟。三个男人,就像立起了三根烟囱,三顶香炉,袅袅地往外浮着白气。大舅姆一个人坐在里面,倒显出几分女中豪杰的滋味。她说,你们三个烟枪熏得我,牌都打不清楚了。二舅说,诶,勒大半夜的,不抽烟都要睡着了,还打个哈子麻将。父亲也诶的一声,作势一摸,大拇指一擦,七饼,抱怨一声,用力甩出去了。大舅姆说,勒个好,碰。
刘森父亲打到现在,赢了不少,也倒显出一点争胜的模样来了。打麻将的一大乐趣在嘴皮子上,嘴上顺溜的,来钱也顺溜。当然这话反过来说也对,赢得多,你才好张嘴,输得多,就只好把嘴闭严实了。憋着一口气,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静候着风水轮流转。可惜这次情况有点特殊,麻将桌上,三张是重庆嘴,刘森父亲的海南嘴就有些张不起来了。没办法,他只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在牌局上,变得有点异样的认真。在三个人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的时候,他还在全神贯注地抓牌,称得上物我两忘。但麻将这东西,和人世间的许多东西一样,越是认真,越是卖力,反倒越是落空。于是,刘森父亲很自然地给二舅点炮了。父亲懊悔地大骂一声,开始翻桌上剩下的麻将牌,直到找到了三条,才狠狠地叹了口气。于是给钱,打散,洗牌,一切又重新开始,谁都有十分的机会。
此时,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婴儿哭声,是发情的猫的叫声。如果人生像一场场麻将该有多好呢?刘森母亲不由得想到。
麻将这东西,和人世间的许多东西一样不错,可唯独一点不一样。那就是麻将总会迎来转机,而人生,却不总是有转变的余地。打出去的牌,下局还会再回来,可死去的人,就是永远地离开了。她在哀叹死亡,同时也在哀叹自己的命运。但总而言之,也还是在哀叹死亡罢了。其余繁复的念头只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值得哀伤,值得自怜,但处在这个时刻,她反倒不去多想那些事情。除了生死,都是闲事。这句话适时的在她脑海里响起。
尽管她在平常日子里,常常看丈夫百般不顺眼,只要孩子不在家,也会毫无顾忌地骂道,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狗眼了,嫁给你这样一个人渣。但现在的她,看着瓦斯灯泡下的面孔微微泛红的丈夫,看着他在灵堂的麻将桌上,反倒展现出比在澳门赌场更认真的模样,却意外地没有太多怨恨的情绪。她说不明白,只是什么情绪都没有罢了。更隐约中,她另外感觉出了自己的几分笑意,如此隐秘,以至于不真实。
她转过头,看见儿子坐在饭桌旁,眼神痴痴地望着前方的虚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她又不由得感到心疼。她想叫儿子去楼上大舅家里睡一下,哪怕睡到出殡前也没关系。这里有大人就可以了。是的,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对她自己而言,她是万不可能僭越这些礼俗的,可落在儿子身上,她却觉得不是那么讲究了。她知道儿子从大学城一路赶过来,已经是很累了,还要在这里守着不能睡觉。又何必折腾得如此辛苦,心意到了不就行了吗。
虽然她也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但她能感到有一种悲伤却又极度亢奋的力量在她身体里踊跃着,以至于她很少觉出困意。她只觉得,自己的情绪如一张绷紧的布,在极致的拉扯中丧失了弹性。她知晓自己的情况,因此也就不觉得怎样。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情都是应该的。但她不放心她的儿子。可她也毕竟不是她的孩子,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刘森当然不会去睡觉。他的心中洋溢着受难的激动,落在麻将桌上的目光也倏忽间变得深刻起来。他的目光就像胃镜,插入了每个人的身体里。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父亲尽露的丑态,那种表面装作毫无在意,内心却在暗暗较劲的模样。刘森心想,父亲如此地费力地妄图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却反而适得其反,将它们展露无遗。特别是在今夜这个特殊的场合,洋相百出。他又看着大舅,看着二舅,看着大舅姆,无一不觉得他们都在戏弄着自己的父亲。在今夜,他们露出的,恰是另一种丑恶的面貌,丑恶的嘴脸。灵堂中,没有圣洁的人。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刘森想到。于是他不忍再看下去,站起了身。他的脚因为久未活动,已经有点发麻。但好在拖着走了两步,也便恢复正常了。
刘森走向外婆的棺木前,这里倒显得寂静。尽管这里离灵堂门口摆着的麻将桌也没有多远。他蹲下身,拿起旁边的黄纸,再次给外婆烧了一沓。他这次有话想说了,他心里对外婆说,外婆,希望你已经到了。至于是到哪呢,他也说不明白。是到天堂吧。到了那,也就不必理会人世的纷扰了。他觉得,这应该是对外婆最大的祝福。火光燃得像一种有生命的物事,以一种夸张而大胆的姿态纵情舞蹈。刘森看着这火,心中忽然充满了哀伤。而那夺目的火光,红色与黄色交织的中间,倏忽间浮现出了外婆的脸,就与在梦里所见一模一样。他看到坐在麻将桌上的外婆忽然转过头来,对他咧嘴一笑。刘森吓得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差一点就要摔倒了。他半直着身子,惟有愣神。母亲连忙过来,问他,怎么了,是被烫到了吗。刘森什么都不能说,只好嗯的承认。他微微抬起头,眼前挂着的外婆的遗照,似乎也带上了笑意。
时间就这样过去,对于各怀心事的人来说,时间就像生命一般过去。所以,很快到了凌晨三点半。做法事的法师也便到位了。他穿着道袍,个子不高,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长相。他后头还跟着一个徒弟,穿着牛仔裤和休闲衫,平头,戴副黑框眼镜,身材有些壮实,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和刘森一样的大学生。道士来四处打点了一番,又弄来一幢齐人高的纸别墅,立在棺材的一旁。这时候,麻将自然也停了,整个灵堂的人都静候着,远处的猫叫一同消失了。也许猫都已经睡了,而鸡还在准备醒来。故此时,整个世界,惟有他们还清醒着。法师诵念经咒,开始行法事。可是在座无一人看得明白,于是只有静静地等待。法师喊大家跪下磕头,大家便跪下磕头。他是信使,是翻译。法师的责任,是把最后的情意捎到,替大家送别外婆的魂魄远离尘世。之后,法师又将灵堂里挂着的挽联都扯下来,统统塞进了立着的纸别墅里,再把纸门严实地关上,又诵念了一会儿,点点头,徒弟会了意,抢上前去,点起了火。于是大家就看着那别墅一点点陷入在茫茫的火光中。这种消失,就像一种传递。被火燃尽的一切,都在另一个世界慢慢复原。刘森想,在那个地方,或许人人都是富人,住在三四层的别墅里,开着轿车,有着数不尽的钱财,打起麻将来,下注都是几百万。那或许也是一个没有通货膨胀的世界,人人都将幸福。
等到别墅终于燃尽,化成了纯粹的灰,而那火却不甘心熄灭,朝着一旁猛的跳了出去,差点就要点着了灵堂。众人见状不妙,赶忙上扑,用脚对其一顿猛踩,总算把它踩灭了。大家都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头暗道好险。可似乎又因为太过惊险,一时间无人说得出话。他们于是在这忽然的静默中,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外婆,就这样离去了,这样永久的诀别了。他们顿时百感交集,心里头原存的一些慰藉,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先前的时候,他们还总在想,之后还有守灵的几个小时可以陪着她,她依然还留在这儿,哪都没去。于是他们的悲伤,总留了一些余地,就像同老友告别的前夜,虽然无比清楚地知晓了离别的到来,可那一晚,那一夜,总还像个轻纱,可以稍稍遮掩一下。于是,当这个时刻真正来临时,谁都没有做好准备。而等到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束了,才恍然大悟,原来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说上话,好好表达自己的感情,一切就已经过去了。原来预想中满怀意义的时刻,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想到,外婆的灵魂已经是永远地走了,朝天上飞去了。这一具躯体,接下来便是要送去火化,然后下葬到已经订好的墓地里。人世间再没有这个人了。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在未来的几亿年后,也不会再复现了。一念及此,许多人又感到了刺骨的哀伤,简直就像坠落的失重感,来得如此之快,瞬间攥住了他们的全部身体。刘森看到,大舅姆,表姐,母亲,又开始默默地抽泣。
男人们抬了棺,搬进了灵车里。整个灵堂变得异常的空旷起来,除了一张麻将桌,一张桌子,还有几个角落里的花圈,就什么都不剩了。刘森看见,裸露着的大块大块的地板,水泥地,同灵堂外面的水泥地是一样的水泥地。父亲让刘森和自己坐另一辆车,但母亲对父亲说,没那么多讲究,你去坐灵车吧,待会还要搬呢。父亲便应允了。刘森和母亲,大舅姆,表姐就共挤了一辆。
车打着远光灯,照亮着漆黑一片的路。车里的三人,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黑暗慢慢地散开,又慢慢地聚拢。他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前进。在这周而复始的景象里,他们的情绪渐渐平复,开始思索一些别的事情。表姐歪过头看了看刘森,想看看他在干什么,而刘森只觉得困意无边无际地涌了上来。眼前的两束远光和周边无穷尽的暗,还有那车行走的声音,路上微小的颠簸,都像是在奏响一曲美妙的催眠曲。于是他再次睡着了。之前的所有那些愤懑,似乎也在这些声音中,慢慢流失掉了。刘森母亲看着歪在自己肩膀上的儿子,感到一种莫名的宽慰。
正如司机所说,四十分钟左右就到。车子驶入了殡仪馆的地下停车场。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数不清的小车停在了这里。司机说,你们先去吧,我再找车位。刘森从懵懂中清醒过来,随大家下了车。他不自觉地环顾四周,而眼前拥挤的停车场反倒让他感觉到热闹。一旁表姐说,哟,车子啷个多呀。大舅姆淡淡应了一句,是啊。刘森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但他不出声,不询问,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他抽空拿出手机,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手机上没有讯息,他想看些什么,但是点开微博,发现什么都没有更新,和几小时前看的时候一样,没有太多变化。大舅姆说,那我们上去吧,他们也到了。于是众人沿着楼梯走了上去,上到了殡仪馆内。殡仪馆其实是个筒子楼,里头是敞开的中庭,四面被紧紧围住,正中间有盘旋直上的楼梯。他们要去的是最高层,最高层是火化的地方,低下几层都是设灵堂的场所。刘森放眼望去,大多数灵堂都坐满了人,在一个个小房间里。而里头耀眼的白炽灯,再加上旁边刷得雪白的墙壁,倒给人一种奇幻的错觉,似乎要剥夺走人所有的感情。刘森觉得,在这眩目而刺眼的白中,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这里同样没有哭声,四面传来的只是麻将声的哄闹。
在火化前,他们见了外婆最后一面。外婆躺在那,看起来却比活着时瘦了不少。母亲说,妈看起来啷个楞个小。刘森看着后面的炉子,里面是另一种火焰。众人没有多看,听着吩咐,便出来到外面的小房间里等候。房间里摆着五把椅子,两张茶几,墙面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陈设看起来与小区居委会的办公室没有两样。只是在这房间的后头,有炉子正恣意地燃烧着。位置不够坐,大舅二舅便出去抽烟走动,留下刘森父母亲,刘森,表姐还有大舅姆在里头。大家四下坐着,都感到由衷的疲惫,没人能说什么。不过他们的心里在此时,也感到了一种解脱,似乎终于了却了一件繁琐的事务,可以暂时安下心来。这种等待,又同灵堂里等待法师做法不一样。在这现代化的房间下,他们就像坐在职员办公室里,等着人家有空来接待一下。这种世俗的氛围,让人觉得微妙,像是回到了实处,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场景里。父亲说话了,他说,也是好累的,这一番下来。母亲瞥了他一眼,说,你累你现在就睡呗。父亲说,其实还好。没有上次咱爸过世累。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村里面,喔唷,那次磕了几十个头啊,磕到我头都麻了,站都站不起来了。我都怕完了。这次倒还好,那个法师只要我们磕了两三个。表姐说,哪有那么夸张。父亲说,你别不信,真就是这样。你们这里办的很隆重,在我们海南,人死了直接就上山埋了,哪有这么多还要守灵还要什么的,找罪受。他转向母亲说,你还记得小王他爸不,就是高高瘦瘦,每天早上都在门口刷牙那个老头。他不是也过世了吗,几个月前走的,听说是踩在那种墙壁凸出来的边缘,想去摘个东西,不小心掉下来摔死了。小王就是,老人送到医院救不活了,第二天就请人吃顿中午饭,然后直接抬到山上埋了。不像你们这里,这么讲究,还要请法师做法。大舅姆笑着说,地方和地方不一样,你们那里还有地方给你们埋,我们这里不火化哪有地方给你放哦。母亲听了也是淡淡一笑。父亲说,其实生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妈妈活到这个岁数,也算是可以了。大舅姆说,是啊,只是希望她走前少吃一点苦。母亲说,她走前没多痛吧。表姐说,痛还是痛,不过没受多久,不像老头子那时候那样嗷嗷叫。母亲说,别说了,我听不了。表姐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大舅姆说,一辈子都不容易。母亲说,妈一辈子都没享什么福,也都怪我们子女不争气。她说到此处,心有所感,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她低头缓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带着哭腔说,哎,妈死后还留下那么多钱给我们,想到这个我才闹心。众人无言。
火化结束后,火化工拿铲子把骨灰铲进骨灰盒里,就像在铲板栗。大舅捧着骨灰盒,众人便依次出去了。下楼的时候,刘森看到四面还是之前的模样。他看到一个个格子,里面则是一张张麻将桌。他又忽然想,麻将真是个好东西。这种想法究竟是什么意味,他也说不清楚。
这次上车,倒是刘森一家人外加表姐坐一辆。大舅抱着骨灰盒,和剩下的坐了另一辆。车子没停在停车场里,反而是停到了殡仪馆不远处的路边。好在是深夜,也无人顾着。司机在一旁抽烟。远目眺去,看不清更远的地方有什么,但见一片深沉的黑暗,将一切都盖住了。司机就站在那一点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吐着白烟。预备上车时,刘森忽然觉得尿急。父亲对着路旁的小丛林扬了扬头,说,就在里面解决一下吧。刘森钻了进去,不好走深,怕有蛇。他于是背对着殡仪馆,朝着那些枝枝蔓蔓开始尿尿。徐徐中,他感到一种沉静。殡仪馆在他的身后兀自地发着光亮。他也不知道何时还会再来这个地方。
坐在车上,刘森问母亲,现在是去哪儿。母亲说,去墓地。刘森说,远吗。母亲说,应该还要一段时间。刘森不语。他们都在注视着前方。驶了一段时间后,他们也不知道开到了什么地方,反倒是觉得像驶出了一片沉重的黑暗。远方那黑黢黢的山,慢慢照出了曲线,在迷蒙中,显出一点亮色。太阳还未升起,光却已经从地面上逐渐蒸腾起来,让周围的一切慢慢现了踪影。他们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远离了城市。
母亲在这茫茫然中,分明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色。她感觉周围的景象是如此熟悉,令她难过。这一切都同二十五年前一样,那是她第一次出门打工的那个新年,坐着客车回来时,眼前就是这副模样。她垂下头,不忍再看。
刘森把头倚在车玻璃上,看到四面山野,开始觉得这是人的旅程。他想到,外婆只在城里大舅家住了不久,便去世了,于是又回到了这山里。其实就像在城里住不惯,又回来了一样。到底也没什么分别,外婆在城里与在山里一样,每顿饭都会有水煮南瓜。
而父亲,他想起了在灵堂里打的那局麻将,想起了灵堂里法师做的法事,但很快又觉得不甚重要。他再想起,自己刚刚在殡仪馆说的一番话,想到也许再过几十年,自己也是一样。也许不需要火化,因为他会在海南。只是人都是要走的,在哪都一样。海南人,重庆人,中国人,America人,都是一样的。葬在哪,都没太大区别。死了之后,有没有人为自己哭丧,为自己守灵,把自己抬上山,似乎也不那么重要。顾不上那么多。死了的人,又何必还操着心呢。在给小王他爸抬上山的时候,他也这么想过。那时候的他,想着想着,便趁着歇脚,点了根烟。而现在的他,坐在车里,却没有办法。
谨以此文献给我远在天堂的外婆
202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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