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一团 悲欢一场
1893年5月1日,第十届世界博览会在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的杰克逊公园顺利开幕。时年32岁,以擅绘鲜花与女性著称的美国画家Charles Courtney Curran 参加了這场在风景秀丽的密歇根河海岸线上展示多元民族文化与时代前沿科技的举世盛会,并用一幅尺寸大小为22.2cm × 33cm的油画「 Administration Building of the 1893 Columbian Exposition in Chicago at NIght 」记录了博览会行政大厦在灯火辉煌的夜色喷泉前展现的华美一刻。

我之所以认识这位画家,是因为他另外一幅画作出现在一张CD封面上,那张CD是由Martin Jones与Adrian Farmer联袂演奏的「Saint-Saëns MUSIC FOR PIANO DUO & DUET VOL. 2」(圣桑【为钢琴二重奏和四手联弹而作的作品集第二部】)。画作题名为「In the Luxembourg Garden」(在卢森堡公园)。这幅作品在我的脑海里久久徘徊不散,它在散发着近乎漠然般哀伤的同时,似乎又潜藏着微弱的希冀。一位衣着肃穆、端坐在公园一角的黑衣女人与身旁飞过的小鸟悠然嬉戏,不远处则是公园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欢聚,这种刻意为之的微妙落差感让我痴迷不已。此后,我循着作者的名字,开始在网络上寻找他的其他作品。偶然间,我在收录名家绘画的网站ARTDOT上看到了这幅作品,一幅可以说是在他多年作画生涯里甚少涉猎的建筑风景画。自不待言,我再一次感受到Charles Courtney Curran作品里蕴含的神秘魔力,这股魔力让我深深地沉浸在这幅画作的世界里。
一眼望去,行政大楼宛如陷入一种燃烧的状态,建筑内里的烈焰像是无法抑制般的洪水或是浑体通红的内脏,不禁使我联想起记忆中圆明园被纵火焚烧的场面。大楼华丽的圆形穹顶完美融入进黑暗之中,使人无法辨认出精心雕琢的巴洛克式设计细节。面前的喷水池荡漾着一汪碧波,翠绿的中心喷池既像一群浑身通绿的小妖精在玩耍,又像一只孔雀在伸展着自身骄傲的羽翼。喷洒到天空的水珠形成一面若有若无的珠状帘幕,映衬在通红的建筑物前宛入染上一层橙红,仿佛在重现黄昏时分的将近日落。水与火形成了诡异的交融。这种暗藏两种相异情绪的落笔,让整幅画有着元素纷呈、层次鲜明、意象丰富的质感。
前方的湖泊里飘荡着几艘长长的尖舟,由远至近体积逐渐增大,两头尖尖,船身瘦长,依稀让人想起浮荡在水城威尼斯纵横交错河道的贡多拉。舟上人影绰绰,后排的乘客安然躺在座位,任由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水流指挥着前行的方向,随波漂流。他们看着眼前仿似燃烧的行政建筑,不知会作何感想。也许,他们在内心中也在演绎着一场逃生之路,既是尽力远离,也在极力旁观。若是幸存于灾难之中,必会沉浸于幸存者的喜悦,同时也感知到某种险恶的诅咒缠绕。
即便创作的本意可能并非出于悲观,画中暗燃的焰火形象还是让我感到一阵悲剧般的色彩在笼罩着这幅画作。我不禁想起电影「Titanic」里的一个片段,在这艘巨轮即将完全撞上冰山,沉没海底时,贵族演奏厅里的多人管弦乐队并没有弃船逃生,而是依旧无我般弹奏着迷人的旋律,他们此刻的岿然不动与慌乱失措地奔向救生艇的人群形成奇妙的对比。就是这种奇妙并存的反差感与壮然感,完美地造就出一场华美盛大的悲剧演出。泰坦尼克号于1912年4月14日发生撞上冰山的悲剧,距离这场博览会还有十九年之久。但这幅画作如此浓厚的悲剧色彩,不啻是在暗示未来任何将要发生的悲剧。
火是促使人类思考的原始梦境,它是被隔绝的欲望执念与消隐殆尽的历史完美交融的展品。作为观众,能够如此近距离地观赏一幅画作,如同走进穿越时光的隧道。我们从中体验到一种厚重的历史沉淀感。它让整幅画作超脱了一般建筑风景画的界限,让人不禁回顾历史,想了解画作背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1871年10月8日晚,美国芝加哥市发生了一场极为严重的火灾。大火起因纵说纷纭,传播范围最广泛的说法是一头农户家的奶牛不小心踢翻了草堆上的油灯笼。微弱火苗点燃的草堆迅速演变成冲天烈火,火势迅速从农棚蔓延到村口,沿路上茂密生长的郊区森林成了火势最完美的帮凶,不到两个小时内,这股地狱之火便借着风势烧至市中心。据报纸记述,最初是城市东北角的一栋房子,以及距离3公里开外的一座教堂报告了火警。待消防部门分头赶赴两个现场时,他们才发现火警通报的地点已经遍及全市各区,但他们已没有足够的人力同时抢救分布如此广泛的地点。在当时,城市绝大部分房屋都是用木料搭建起来,因此沦陷火海的速度异常迅捷。这场大火一直烧到次日早上,经过消防部门连夜的通力扑救,外加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整座城市的大火才勉强熄灭。熄灭后,人们终于鼓起勇气走上街头,发现城市近四分之三的区域化为一片残垣败埂。此次火灾造成极为惨重的伤亡,有记录不幸身亡达300人,因火烧成灰烬无法辨认以及因失踪无法登记在册总共逾千人,火情直接受伤者不计其数,约1.7万座房屋被毁之一炬,超过10万人无家可归,总体经济损失达到1.5~2亿美元。
最让伯纳姆担忧的是火 —— 《白城恶魔》,第154页。
芝加哥有一个著名绰号流传至今:「White City」(白城),一半源于这场载入历史的城市大火,另一半源于22年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大火将城市四分之三的建筑群夷为平地,居民流离失所。火灾稍微停歇的第二天早上,人们走上街头,发现原本熟知的街道宛如劫后余生,四处颓垣败瓦,一地残屑。
连接美国东西部的重要交通枢纽城市在一夜间沦为废墟,意味着全面重建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以免造成更为严重的次生经济灾害。这座因联合牲口中心(大量宰杀牲畜而产生恶臭)臭名远扬的城市,此刻却与一张洁白的纸张无异。
所幸,第二次工业革命在19世纪中后期持续发轫,得益于钢材冶炼技术的研发,炼钢业得以突飞猛进地发展,紧接着便是铁路运输行业的兴旺,工业上的巨大进步极力推动了现代化城市构建的步伐。同时,城市规划建筑风格也在顺势转变。著名的芝加哥建筑学派趁势崛起,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开始占领了芝加哥市的每一栋大型建筑。可以说,这场大火既摧毁了芝加哥,但也给芝加哥带来一次走向20世纪现代化都市的难得机会。
世界第一栋摩天大楼便是在芝加哥建筑学派运动的背景下设计建造出来的。当时初出茅庐的城市规划建筑师 Daniel Hudson Burnham 参与了摩天大楼的设计,这也是他后来被聘用为第十届万国博览会规划设计师的直接原因。
可以说,这一切都源于那场出人意料的大火,那片冷酷燃烧的烈焰。
在这幅画中,一种刻意模糊化悲剧的处理隐隐从通红的行政大楼体现出来。似乎隐喻着二十三年前的那个看似寻常的晚上,人们依旧享受着秋天的凉风,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毫无警觉。福祸相依的意境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此时乘舟漂浮在旅客,有多少是经历过当年那场灾难?若是经历过,那么此刻的心境究竟有几分是平静,又有几分是恐惧?
这股火焰,我将其命名为冷火,它在冰冷地燃烧着,但一点也不灼人。每每观赏画作,它不自觉掀起的热浪逐步逼近我的视网膜与眼球神经。但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压迫感。
观者凝视着画作中的冷火,它亦在映照着观者最本真的模样。这种不经深思的凝视不正是一种动物本能般的膝跳反射吗?冷火是一个奇怪的描述形容词,既带有极热高温的含义,也有着冰冷低温的寓意,相异的交融犹如叛逆地生长。热与冷难道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件事物上吗?人类历史的经验证明,这的确是存在的,并且这种现象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们人类自身便是热与冷表里共存的证据,我们的内里由猛烈跳动的心脏作为提供热源的起点,这股热源通过人体组织传输到外在表层,但是所表现出的却是一种经过处理的冷。在接触之前,我们无法感知到他者内在的热,只能凭借观察、经验来判断他者可能存在的情绪起伏。我们既生产着热,但又隔绝了热,同时又展示着冷。这种矛盾在生活随处可见,而我们也越发活成了矛盾的象征。
我们正身处一个矛盾的时代,时代的进步并没有真正改善我们的生活,互联互通的数字网络并没有更进一步拉近我们与外界的距离。正相反,我们正面临着第三次工业革命红利期过后的骤然收缩,越来越多动荡的因素在我们的生活中投下存疑的阴影,我们时刻感受到对未知的恐惧。我们的内心中对外界或自我抱有的希望感岌岌可危。瞬息万变的时代把各种各样的焦虑带到我们面前,过载的信息与我们共享了越来越多的不安。当下时代带来的扭曲焦虑感在这幅画作有着异曲同工的体现,它仿佛在百年前就发出了先验般的预兆。
19世纪是一个充满创新发明的时代。这个时代涌现出许多对后世生活影响巨大的发明家。在这届世博会上,无数发明家带着各自的精巧产品,淋漓满目地展示在会场展厅里。来访者听到能够通过长途电话线传输到世博会的现场交响乐表演,看到活动电影机上放映出最早出现的电影片段,两眼圆睁地看着Nikola Tesla让交流电在空气中有形流动,甚至尝到了一种名为黄箭的口香糖。他们还看见了风靡于20世纪属于未来的娱乐设施,如菲利斯摩天轮、大道公园,它们轮番吸引着众多游客停驻游玩,前者是摩天轮的始祖,后者是迪士尼乐园的雏形。二十世纪工业化社会的先声已经来临,这些新生事物在之后的岁月里逐渐成为我们必不可少的娱乐方式。
博览会园区总占地面积达到六百九十英亩,整体沿用西班牙殖民复兴的设计风格,建筑外墙使用白色手工抹灰工艺(手工混合水泥、水和砂浆,打造出粗糙的水泥拉毛白粉墙面肌理),涂层呈米白色,白天在阳光下尤为亮眼。在搭建园区内超过二十撞主体建筑时,设计师决定不采用石头、钢筋、砖块这些常见材料,因为若要一砖一石地建造实在过于耗费时间,而时间永远是紧迫的,他们必须要在揭幕仪式前完工。最终,工程总指挥 Daniel Hudson Burnham 与一众设计师经过投票选择了一种由石膏和黄麻混合而成的特殊材料,这种材料极具可塑性,可以用来塑造成石砌柱体或雕像,之后再覆盖到木质框架上营造出完美的石头质感,效果正如设计师所言:没人能看出这些材料不是石头建造的。
在世博会园区站下火车的旅客,第一眼关于世博会的印象便是这座靠近西南角入口的行政大楼「Administration Building」。大楼被四块修剪适宜的草坪所围住,从高空看宛如一个交叉的形状。左侧是机械馆「Machinery」,右侧则坐落着矿物馆「Mines」与电力馆「Electricity」。著名的荣誉中庭「Court Of Honor」就位于行政大楼的南方向,每每举行大型演讲时便挤满了听众。中庭是整个世博会视野最开阔,同时也是最能欣赏各个展馆宏伟之美的位置。
走进制作与工艺品馆「Manufactures And Liberal Arts」,最吸引人注意的便是悬挂着的五盏巨型枝型吊灯,它们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电力枝型吊灯,直径长达七十五英尺,每盏可以达到八十二万枝蜡烛的亮度,底下被光芒照耀着的是各国文化工艺品展厅。从美国亚伯拉罕·林肯脸部雕像,到法国印有哥白林图案的挂毯,世界各国最具特色的文化工艺品都能在工艺馆里找到位置。参观者无不一脸疲惫地啧啧称奇,因为世博会面积庞大、展厅展品数量数以千计,要想彻底地看完需要一周时间还不止,人们往往看过几个展览馆便感到身心俱疲,直奔餐饮店大吃冰淇淋补充体力后,便乘着列轨电车满意离去。
博览会的重头建筑—电力馆「Electricity」气势宏伟,庄严肃穆,有一种希腊多立克流派的气息。拱门内侧雕刻着设计繁复的神话人物图案,一尊高耸入云的雕像伫立在拱门的正中,在外墙石柱顶端,世界各国的国旗在风中飘荡。在电力馆内的展览会堂,人们望到Thomas Edison正热切介绍各种新奇的电气应用设备。他们也看到了留声机最早的实际操作场面,一位在欧洲出差的丈夫使用留声机录下一段饱含思念与深爱的话语,横跨大西洋的电力管道将这段动情之语准确传递给会场现场上仔细聆听的一位妻子。
位于水中央的是一尊由美国雕塑家Daniel Chester French设计打造的高达一百一十英尺的共和国雕像「Republic」。这尊雕像犹如仿似纽约自由女神像一般伫立在清澈的湖水之中,因为其严肃的神情以及如同上了年纪已婚妇女的体态,被后世戏称为大玛丽「Big Mary」。大玛丽的右侧坐落着农业馆「Agricultural Hall」,气派的暖黄色调正门左方各挂着一幅油毡布画作,中间缕空的雕花设计就像老式刺绣,里面是各色各样农作产品的展示。靠近密歇根湖的北方水道平台,坐落着形似巴黎凯旋门「l'Arc de triomphe de l'Étoile」的列柱廊「Peristyle」,它由一座巨型拱门与13根高大白柱共同组成。透过列柱,旅客可以看到湛蓝如洗的密歇根湖面「Lake Michigan」。
翻看当年博览会的历史照片,能看到烈日骄阳猛烈地辐射着光与热,身着礼服的游客形成一团集中后又悉数分散, 远观时如同一片不停变换位置的乌云,偶尔才发现一点丝白宛如弯弯青草拔地而起。大多游客的着衣风格依旧遵循气质典雅的服饰搭配,男人们身披黑色修长风衣,偶尔取下高顶礼帽梳理几条凌乱的鬓发,身上裹着贴服的三件套。女性着装亦多是优雅尊贵,头顶一顶佩戴各色鲜花的礼帽,一身灰白或祖母绿的细格纹束腰长裙。在一幅幅残存的照片资料里,我们看到许多神情拘谨的面孔,一如跳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又如初遇桃花源的武陵人,一个全新的美妙新世界在向他们招手,他们不免有些胆怯,但照向现代生活的镜子已然向他们昭示未来生活的模样。
众多旅客在游览时都不禁感叹,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看到过最为宏伟神圣的建筑,仿佛在欣赏一件绘画或雕塑杰作,并感受到全方位的美感、开阔感与庄严感。他们内心中一股对历史的崇敬感油然而生。所有关于世博会的一切都应了当时宣传语所述:这是一座梦幻之城。
夜与火,两者有着一段悠远绵长又紧密交织的历史。在亘古的某刻,洞外天子震怒般的雷鸣轰动了耳膜,原始人类开始摸索着崎岖的洞壁,走出埋没视野的黑暗洞穴,转而被灼目耀眼的熊熊之火而惑。在不经意擦亮火种的瞬间,也许会看到惊慌而逃的身影,但也有一双双目不转睛的双眼透着好奇。人类渐渐学会了钻木取火、取暖煮食,以抵御夜晚的寒冷。从此夜晚与火焰结下了不解之缘。
存在于画作中的这团冷火,不仅映射着燃至盛期时的烈焰,也包含着流转在眼眸旁落寞的余烬。正中建筑椭圆尖顶的背面,应允这冷火如此炽烈燃烧的是黯淡生长的夜色。虽然看似默默无闻,但画中所有暗色色块的填充都是对烈火的烘托。若是没有这片浓重的黑夜,若是置换到一片澄空的蓝天,这股夜之火想必不会有想象中那么壮烈。
19世纪70年代,在西门子公司大力推广下,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最为重要的创新发明:发电机终于进入大规模民间应用阶段。电力开始走进西方社会的千家万户,各种电力发明如电梯、有轨电车等陆续面世,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初见雏形。
在电影「Az én XX. századom」(我的二十世纪)开场段落中,一个19世纪60年代的晚上,位于奥地利的维也纳公园举行了一场神秘的电力展览会,吸引着社会各界的人士前来一探究竟。展览会在公园的中央草坪举行,那里伫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蜂拥而至的人群在大树前方屏息等候着奇迹的到来。不过一个响指的功夫,整棵树的树梢枝叶突然冒出了众多圆球大小的光亮。人群倒吸一气,连连惊叹。一个接着一个忍不住凑近细看,他们发现树枝上到处都挂着球状灯球,这些发光灯球不仅有着持久的亮度,而且还散发着微弱的温暖。此后,镜头转到一顶宽敞的敞篷内,只见一个身挂数十个发光小灯泡的舞女在舞台上翩然跳起芭蕾舞,灯泡闪烁的荧光如枝蔓萦绕四周,如一群夜空起舞的萤火虫。舞步所踏之处,就散下一连串幽暗的光。电能的诞生,同时也伴随着工业风格美学的出现,人类在自身的发明中终于找到了一种独立于上帝创作大自然之美。
若是生活在19世纪的芝加哥,你总能在空气中嗅到一丝煤炭燃烧的刺激性气味。所有以煤炭发电为主要供给能源的大城市皆不能免去这种燃煤污染之害。在点燃一盏街道上的煤油灯后,人们时常恍惚,窗外的夜空何时已成了一片雾霭密布,一如大洋彼岸的雾都伦敦。久居大城市的人们总会发现,夜空中有许多不合时宜的乌云在和星星争夺位置。一定程度上,照明电力很好地解决了常居都市屋檐下时如何透彻地观察星空的问题。
进入夜间,世博会马上换上了另外一幅面孔。相比于白天令人赞叹的自然风光,夜间世博会是另外一番引人入胜的景象。开幕后的第二个夜晚,由发明家Nikola Tesla研发,George Westinghouse购买专利并运营的百万伏高电压交流电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实地测试。会场每一栋建筑和廊厅走道都精心铺设了电灯设备。在夜空升起时,璀璨的光芒立马充盈着整个园区,华丽的交流电力照明效果所有参观者目瞪口呆,这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测试交流电。
夜晚的世博会呈现了令人迷醉的夜色环境。制造馆屋檐处安装的大型探照灯不知疲倦地扫射着园区与周遭场地,照射到麦马尼喷泉时可以看到百尺高的水柱升腾与洒落的曼妙过程。漫步于建筑馆之间的廊道,观赏着林荫大道茂密生长的花草植物,聆听着从伍迪德岛「Wooded Island」的篝火舞会传来的阵阵喝彩欢呼声,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夜色于心灵有着莫大的宁神作用。对许多一辈子活在煤油灯底下的人来说,持续照明的电力光芒无疑是接近天堂般的存在。沐浴在这股温暖的圣光之中,就如同踏上了通往天堂的第一步。人类施展个人才智所创造出的电光发明,越发拉近了人性与神性的距离。
电流点亮了漆黑主宰一切的夜晚,同时也点亮了现代社会夜生活的滥觞。夜空从此不再听从微弱辰光的命令。煤油灯主宰黑夜的年代逐渐走向尾声,黑夜的主导权逐步交还了不断对抗黑暗的人类。曾经火是通往光亮之夜的唯一途径,但是电力发明带来的生活变革,促使夜与火两种曾经紧密相连的物质有了分离的可能。电力不仅取代篝火、煤油灯成为了对抗黑夜的工具,而且也在改变着我们思维的习惯,塑造着我们观念的水位。我们心中对于火的需求与诠释,逐渐转化为一种内在的、印象化的存在。我们不再需要点燃一团热火以熬过漫长的黑夜。我们唯有在脑海中想象光芒形状时,火焰的形象才会出现。它代表着我们心中对光明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了解与渴望。我们内心所装载的火,亦即演变成一团虚构之火,亦即是一团冷火。
《四海》杂志的一位记者写道:“与其让它逐渐坍塌,年久失修,不如让它在一场光荣的火中突然殒亡。就像一个宴会大厅,到了第二天早晨,宴席已散,客人离场,灯光熄灭,没有什么比这场景更加凄惨了。” —— 《白城恶魔》,第364页。
火焰所产生的勾起了人们更自由、更放任的遐想的各种形象,受到压缩并失去光泽,使人坠入一种更确切更紧凑的沉思中。—— 《火的精神分析》,第64页。
随着1893年10月30日的到来,为期182天的世博会终于要告一段落。为了这天的盛大闭幕式能够圆满举行,名人演讲、音乐演奏、烟花汇演等旨在吸引更多人进场的庆典活动都在积极筹备。然而,10月28日中午,不幸的悲剧发生了。一位精神错乱的男人闯进芝加哥市长Carter Harrison的家中,并将手中的左轮手枪对准了神情错愕的市长连开数枪。最终,原定于2天后举行的盛大闭幕式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园区里举办的市长追悼会。在一片低声啜泣的氛围中,第十届世博会结束了。
10月31日是世博会最后一次对外开放,既没有联欢大游行,也没有纪念哥伦布登陆美洲的湖畔泊船活动,一脸沉默的游客进入园区作最后一次观赏。当夜空升起,安置在展馆烟囱的射灯最后一次射向园区,园区内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唯独此时,人们才察觉到这是世博会开幕以来最为安静的一个夜晚。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是这般如此突然地降临在我们身边。无疑这是一场成功举办的世博会,入场人数、门票收入、世界影响都远远超过预期,但是期间发生的种种悲剧不得不让这届成功举办的世博会抹上一层哀伤的色彩。对于Daniel Hudson Burnham 来说,这届世博会以死亡开始(他的好朋友兼合伙人John Rutter病逝),最终又以死亡结束。
这幅画作所要表达的含义或许就在于此,它以一团张扬又隐秘的冷火,讽刺着一种虚伪的欢愉,暗示着悲欢一场是业已注定之事。
注释:
1、本届世博会的官方名称为哥伦布纪念博览会(The Columbian Exposition),以纪念探险家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四百周年。
2、丹尼尔·哈德森·伯纳姆 (Daniel Hudson Burnham,1846—1912),美国著名城市规划建筑师,1893年哥伦布纪念博览会的设计师之一。
参考文献:
〔美〕埃里克·拉森 著:《白城恶魔》,南海出版社,2019年。
〔法〕加斯东·巴什拉 著:《火的精神分析》,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
参考网站:
Voices from the 1893 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https://park.org/Guests/WWWvoice/1893chi.html
Chicago History Museum Images, https://photostore.chicagohistory.org/worldscolumbianexposition/h193A1C4D#h37cd27da
American Sculpture at the 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 Chicago, 1893,https://www.metmuseum.org/toah/hd/cwfs/hd_cwfs.htm
1893: Chicago and the 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https://dcc.newberry.org/collections/chicago-and-the-worlds-columbian-exposition
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 of 1893,https://www.pbs.org/wgbh/americanexperience/features/chicago-worlds-columbian-expositio
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 fair, Chicago, Illinois [1893],https://www.britannica.com/event/Worlds-Columbian-Exposition
Charles Courtney Curran (1861-1942),https://www.vosegalleries.com/artists/charles-courtney-curran
Heavenly Hues an Exhibition at the Frick Shows off the Bright and Pleasant Works of Artist Charles Courtney Curran,https://www.questia.com/newspaper/1P2-38168742/heavenly-hues-an-exhibition-at-the-frick-shows-off
1893年芝加哥哥伦比亚世界博览会,http://www.yidianzixun.com/article/0KP1bZ36
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工业增长的源泉,https://www.sohu.com/a/292771971_100191013
西班牙殖民风格建筑外观元素分析,https://zhuanlan.zhihu.com/p/25929167
1871年芝加哥大火事件,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30df450102wk4g.html
大火摧毁了芝加哥,亦诞生了芝加哥,https://www.sohu.com/a/257524084_652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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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强强猫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23 10:5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