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的女人》长篇小说连载
三、5
三十多年来,旧村里原来的街道、胡同没变,哪条胡同都不长,基本都是三两家,四五家的都少。至忠凭着印象,拐进街东的第四条胡同,再拐进当间那家的院门,按旧有的轮胎印停好。这儿是赵俊贤的家。
他下了车,四下打量起来:前院的门口在西南角,敞着口没有门,东边是猪圈,顺墙根儿有几棵杨树,整个前院子显得很宽敞;后院墙比前院的院墙矮,能看到五间北房和东西各两间的配房,二门在界墙的中间,黑漆的大铁门上落着锁。在他的记忆里,这里是土院墙,栅栏门,没有界墙,也没有东西配房。他的眼再次落到大铁门上,见上面有粉笔字:下午去城里进药,五点回来。
他出了一会儿神,好像在回忆什么,不过,神色却是那么的平静。最后,他打开车的后备箱,从里边抡出一个黑色手提箱,锁好车门就离开了。
至忠回到家,迈进门限儿就叫“娘”,却没有听到答应,而是听到了电视里的河北梆子声。他撩起东头的门帘走了进去,见母亲坐在窗台前,正在打盹儿。他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着安睡的孝儿娘。看来老人是在做针线活儿,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有袜子,或许是没了孩子们的打闹,或许是炕热乎、太阳照得舒服,或许是上了年纪,做着做着就犯困了。
至忠轻手轻脚,把手提包放在大戳橱顶上,回身时见母亲睁开了眼。他问:
“我爹呢?”
老人摘下老花镜说:“准是看石榴苗去啦。”
至忠斜坐在炕沿儿上,问道:“种了多少?”
“亩儿八分哩。”
“还不少。”
“年年变不少的钱。也不光是为了这,你爹说人老是动撼着好,身子骨儿撂不了。”孝儿娘想起了什么,问:“你哥他们都走了?”
“这会儿早过了保定啦。”
“唉,为过这么个生日,弄的谁都不安生。等我过的时候,可不这么着啦。”
“我记得娘是六月十五。”
“是。”孝儿娘打了个哈气,说:“我学了你奶奶啦,光吃什么也干不了啦。”
至忠笑了笑,心想让娘再躺会儿,站起身来说:“娘,我去看看奶奶。”
“去吧。牵着早些儿回来吃黒介饭。”
“在奶奶那儿饿不着,就不用等着我了。”
三庆家在村东南,那里原来是庄稼地,七几年生产队批给社员的庄廓,三排二十几户,都是红砖的,比旧村里的整齐,胡同也很宽。他老俩已经给俩小子分了家,现在跟老娘住一个院。
街口有晒太阳的老人,至忠只打听了一次,就找到了三叔的家。
他进院后直奔西头的门,知道正是午休的时候,没有说话。他轻声推开界山门,见奶奶正在睡觉,便轻手轻脚坐在了炕沿上,不一会儿,打了一个哈气,紧接着又打了两个。
昨天晚上他没怎么睡,哥儿五个在西头炕上唠叨了一宿,现在真困了。他回头见炕里边有一铺被子,顺势仰在了上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太阳落下西山,家家亮起灯,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至忠睁开眼,屋里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感到身子下热热乎乎的,非常舒服,伸出胳膊打了个懒舒展,落下时摸到身上的被子。他就这样美美的躺着,一点儿都不愿动。他想:守着老人睡觉就是踏实,让自己这样呆一辈子都愿意!
他听到外间屋有动静,就叫了声“奶奶”,却没听到答应声。他还想多躺一会儿,不过还是有点不情愿地坐了起来。他在炕沿上愣了一小会儿,这才下地,拉开界山门来到外间,见奶奶坐在小饭桌前,正在拌酸菜豆腐。
满屋子飘溢着香味儿,让他有了久违的感觉。他随手拿起墙根儿下一个麦秸蒲墩,坐在奶奶对面,伸脖子到酸菜碗前,使劲嗅了嗅,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就差流哈喇子了,说:
“真香——!”
巧老婆儿夹起一箸子酸菜,放进孙子嘴里,说:“多少年没介吃过了吧?”
至忠点头品尝着,吧咂着的嘴有些夸张。
“夜了黑介没睡吧?你看你那酣睡声……”
至忠一脸孩子模样,说:“奶奶的炕热乎!”
“把煤火台上的锅端来,再拿俩碗。”
至忠刚把饭锅放到小饭桌上,就见三婶走了进来。他赶紧热情地打招呼:“三婶儿!”
“忠儿,过去吃吧!我烙的饼、熬的肉菜。”三婶满脸热情地说着,瞅了瞅婆婆的模样,又说:“你奶奶黑介不吃腥荤。一会儿就凉啦,你三叔等着哩。”
至忠:“不了、不了。三婶儿,你们吃吧。我想喝奶奶的白粥。”
三婶是真心,又打过了几句,见侄子执意不去,实在没办法了才离开。
巧老婆儿这才抬起脸,冲着门后白了一眼,骂道:“怎么不端过来?这狗儿老婆,就会嘘人!”
至忠笑了笑没有接话,坐下来开始吃饭。他就一口酸菜喝一口粥,美的:“还是奶奶的饭吃着如赞(可口、舒服)!”
粥是小米、黑豆馇的,熬的工夫长,不稀不稠、乱乎乎的,软硬都有,有嚼头,越吧咂越香。
每年秋后,巧老婆儿都腌一缸酸菜:萝卜擦丝、萝卜缨切段,抓上一把盐拌匀,往缸里一装,放些花椒水、米汤淹过顶,再拿石头一压,十天八天的就可以吃了,经夏也不软、不坏,能吃对头一年。早先都是她自己做,后来让孝儿娘做,这些年都是秀云做,每次做的时候她都瞅着,生怕弄走了味儿。
至忠:“奶奶,怎么不跟三叔他们一块儿吃啊?”
“我才不哩!”巧老婆儿的脸又拉了下来,“你小婶子是个朽老婆!弄什么都是没滋滋落味哩,吃着干哕!”
至忠瞅着奶奶笑。
“……还有你大婶子,抠了鼻窟窿眼子也不洗手,就着就和面,邋遢死咾!”
至忠都笑出了声。
“……你大叔那兔羔子,还说我没一点儿将就!但子动撼咾,我才不吃轮头饭哩。”
“真到了那一天,怎么办啊?”
“我早琢磨得啦,到那时候,一家一顿,光吃你娘哩,怎么也饿不死。”巧老婆儿说完自己也笑了。
“奶奶,放心吧,没有那一天!”
巧老婆儿看似乐观,不过也有担忧。她耷拉下眼皮,说:“要不是老宅子里窄狭,我早搬回去啦。”
至忠听后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很别扭。
吃完饭,至忠让奶奶去里屋看电视。他先洗刷家伙,后给炉子换煤,再后又扫了地。他来到里屋,见奶奶已经铺好被褥,正坐在炕头上发呆,电视都没开。他想奶奶可能有早睡的习惯,问:
“奶奶,这会儿就躺下吗?”
“我就光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啦。”
“洗洗脚就睡吧。”
“甭介。在你大姑家才洗咾,还没一集哩。”
巧老婆儿是小脚儿,虽说已经多年不裹,可是变形的脚趾都扣在了里边,每天不洗都不行,尤其是夏天,味道会很大。
至忠从小就跟着奶奶,知道老人爱干净,现在倒是没有闻到什么味儿,也就没再说什么。
他本打算今晚和老人做伴儿,看到炕上还有一铺被子,想必是三叔的孙女的。头离开前,他到猪圈墙下抡来尿罐,还放了些凉水,然后才跟老人道别。
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了县城里的灯光,感觉比白天看要近得多,而东边河滩那里却模糊一片,虽说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倒显得空暗且深远。
他来到大街上,脚步不慢不快,就像饭后散步,随意走走。他没回村里,而是朝南走去,在岔道口那里又拐向了东边。
月儿挂在西天的半空中,洒下一片清辉;雪的结晶和星星都泛着寒光,像一对小伙伴儿,一个仰视着,一个俯视着,相互辉映。现在没有风,没有鸡鸣狗叫,没有马达声,也没有人声,大地是寂寥的。
朦胧的雪地里,至忠那高大的身躯,夹裹在深色的风衣里,远远望去,很像一个游荡于旷野的幽灵。他走得不快,也不像溜达,穿过野地来到河滩。
河滩里生长着高大的杨树,又粗又密,遮挡住了月光,黑暗了许多。他没有犹豫,一头钻了进去,深一脚浅一脚,一直朝北走,边走边朝西岸看,好像在寻找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这里是空旷的,除了两岸,没有一棵树,只有沙子、石子、泥土和野草,一眼能望出多远。
越往北走,他的步子也越来越慢,而且更靠西岸,查看的也更加仔细。
他的眼前出现一道岗子,横插向河滩中间,虽说上面覆盖着积雪,却能记起这是一道拦截坝,曾挡住河水、提高水位,浇全村的菜园子。
有了这个参照物,他的步子稍微快了些,大约走了百十来步,看到一片稀稀落落的野芦苇。他的脚步缓慢下来,向前靠过去,还异常小心,好像看到了丢失多年的宝贝,又不敢确定是不是原物。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齐腰高的石头——大鼓石。
月光下,至忠凝视着大鼓石,嘴唇紧闭,眉头微颦,面色灰青,神情冷峻,没有再动,仿佛被冻僵了。
这里是他初恋的地方,大鼓石是见证者。
三十多年前,在一个初夏的夜晚,他曾跟本村的姑娘薛荣花在惊慌中逃到这里,在气喘吁吁中拥抱了在一起。自此以后,无论打雷下雨、刮风飘雪、月圆月缺,几百个夜晚,两个年轻人总是并肩坐在这里,悠晃着小腿,脚后跟敲击着石壁,说着、笑着、闹着,还哭过、哄过……他们相爱了,并定下了终身。
他抬起头,目光转向前面,土岸下那块月牙般的地还是那么大,思绪立刻波动起来。当年那里是蓖麻地,他曾把姑娘抱进里边,平放在硕大的叶子下,解开了人家的小褂子……,现在,那里只有一棵树,其它的都被雪覆盖着,显得是那么的荒凉。他的眼睛移动着,寻找着那块准确的位置,最终锁定了那棵树,就是那里!
这是一棵柳树,一搂多粗,树身挺直,树冠巨大,四下伸展,都遮盖住了大鼓石。在他的记忆里,这里没有树,一棵都没有,被大水冲走后再也没人栽过。那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沧海桑田,长大一棵树根本不算什么。
他几乎没怎么蹲腰,一下就窜到了大鼓石上面,腿脚利索,身子很矫健,没费什么劲。他望着脚下,查看着曾经姑娘坐过、两人拥抱的地方,……他沿着当年抱着人家走过的路,朝大柳树走去,一步……两步……
这块月牙地是水库崩了时冲出来的,如果没有大鼓石的阻挡,不会形成这么个梯田,也不会这么平坦。这里窝风,西边有土岸围着,东边又有树林挡着,积雪没怎么融化,一脚踏进去,能没过脚脖子。
他走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窝,走得很缓慢。从大鼓石到大柳树不过十来米,从他的行走的时间上看,好像是一条漫长的路,遥不可及。
其实,走这样的雪地根本不叫事,他是在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月光下,大鼓石上,姑娘依偎在他怀里,仰视着他,抚摸着他的脸,用手指轻轻启开着他的嘴唇……,他低下头亲吻姑娘,先是头发,依次是脑门、眉毛、眼睛、鼻子、嘴嘴唇,最后吻到了嘴,并且舌头探了进去,一阵疯狂地“扫荡”,从中逮住了人家的舌头,猛烈而贪婪地吸吮……,不但姑娘被弄得情不自持,他自己也欲火升腾,抱起人家就朝蓖麻地里窜去……
现在,还是在这块土地上,炎热变成了寒冷,圆月变成了半月,蓖麻变成了柳树,姑娘……,她在这里该多好啊!
风从山口那边吹来,河滩的树林里发出了“呼呼”声。
“呜儿、呜儿——,呜儿、呜儿——”忽然,大柳树发出呼啸声,如少女在呜咽,树梢剧烈摆动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他离大柳树还有几步,风大了。风很冷,冷得有些削脸。他的一只脚从雪窝里拔出,刚要往前落,突然停下了。
树下有个雪丘,不用想:那是一座坟头。
一股败兴感油然而生,他的脚直落下来,再没前进。
又一股强劲的寒风袭来,呜咽声更加急促了,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没低头看那个雪丘,也没仰头看大柳树的树梢,而是挺直着身腰,巡视着周遭的一切,虽说现在这里只有自己一人,可他的耳朵、脑海里,不断出现着姑娘的音容笑貌……
至忠转过身,回到大鼓石上,跳下去,顺原路走进树林里。
呜咽声夹裹在寒风里,不断尾随而去,又伴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