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经历过或听说过的最荒诞的真实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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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带着肃杀的冷,枝叶凋零的树木像无数瘦骨嶙峋的手,伸向无尽的寒夜。
张春艳走在积雪的小路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每一步像呐喊又像嚎叫。
她走得不疾不徐,,似乎只是机械地前进。双手拢在一起,向着田地尽头的房子移动。头上包着的大红围巾有些脱了线,呼啸的北风无视这位面目模糊的女人,强劲地刮过后暴露出她本就陈旧的棉服上一处处破口。
她数不清这已经是自己第几次无功而返地回村了。春去冬来,村头的田埂上烙下了女人的脚印,35码,常年穿一双布鞋。
猎猎的风声里,张春艳好像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茫然地抬起头,冲着远处的黑黝黝愣神。不该,她想,此时已是午夜,除了自己,村里人应该都睡觉了。多年来的精神压力让张春艳落下了失眠的毛病,闭上眼,那个末日一般的下午、呼啸的警车、村里人的目光,像是一张张往下落的照片,拼凑起这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回忆了二十多年的记忆。
每天晚上,她都要回忆一遍。对于细节的追逐让那个属于自己丈夫的身影在张春艳的脑海里从未褪色,甚至日久弥新。
即将穿过田垄时,她确信自己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走近了,竟然是村长。
“喊你几声咧也莫得人应声,还以为我老眼昏花了。”村长裹着军大衣哆哆嗦嗦站在地头对她说,同时递过来一个牛皮信封。
张春艳被冻得有些反应迟钝,隔了几秒才伸手去接。
“今儿省里来人,找你哩。我说你不在,又上访去咧。他们说给你这个,说是案子有进展咧。”村长六十了,黝黑的脸上沟壑交错,他喃喃地说着,语气里饱含同情。
张春艳蓦地僵在了原地,听了以后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拔腿向家里跑去,手上捏着的牛皮信封在风里发出脆弱的哀嚎。村长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在寒风里踉跄的背影。这个受苦二十多年的女人早就成了村里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一头怪物,没人能理解。
村里最东头有间瓦片平房,在四周林立的三层自建小洋楼中显得格外突兀。张春艳撞开大门,摸索着进屋开了灯。昏黄的灯泡发出嗡嗡声,照在女人迫切的脸上,给这张青白的脸染上了一丝活气。张春艳颤抖着手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那白纸上的字一个一个跳进她的眼睛里,像一团团小火苗,烧得她竟有些不敢睁开眼继续往下看,生怕这只是一场自己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梦。
“陵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依法对原审被告人何春龙故意杀人案再审一案进行公开宣判……撤销原审裁判……宣告何春龙无罪……”
张春艳反反复复将这张薄薄的纸看了五六遍,才敢确信这是真的。就在那一瞬间,她心里高筑了二十年的围墙轰然坍塌,露出一角内心深处属于女人的柔软与脆弱,随之灰飞烟灭的是七千多个夜晚噩梦般的失眠。
张春艳突然觉得自己好累,什么也不愿想,只是想睡一觉。闭上眼,回忆中的丈夫像是窗外飞舞的雪花,忽远忽近地飘在眼前。张春艳张开双臂,向着虚空。干涸了二十年的眼角有几滴晶莹渗出,同她一道坠入了漫漫长夜……
出了村子,有条土路,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路两边栽满了柳树,村里人叫它“柳荫路”。二十年来张春艳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上千遍,磨破了两百多双布鞋。每当路边“突突突”轰然响起的拖拉机声由远及近带起大团尘土笼罩住女人瘦弱的身板时,她就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继续沉默地低头赶路,有时会抬起头对着车上想载她一程的好心人摇摇头。
省钱和不麻烦别人,这两点是女人二十多年来已经形成习惯的恪守。
前几年有人告诉她,这事去县城说不行,得去大城市,去北京。不识几个字的女人在村里小孩的帮助下写了封磕磕绊绊的信,装在贴身兜里,仿佛是揣着一块金子。她卖了丈夫何春龙入狱前盖好的双层小洋楼,换了间没人要的破败平房。拿着这些钱,张春艳去了三次北京。
第一次去北京,张春艳买的站票,站了22个小时。下车时腿一打磕绊差点跪在地上,幸亏旁边的乘务员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张春艳什么也不懂,兜里捏着信向人打听着,直接来到了最高法院门口。保安推搡着面前这个说话含含糊糊带着浓重口音的女人,像赶乞丐一样驱赶着她。男人手劲大,猛地将她推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张春艳临来前买来想送给法官的鸡蛋“啪嗒”一声全部触地碎裂,蛋液在保安室里流淌了一地,如此狼藉更惹得保安愤怒。
“滚出去!快滚出去!把你的垃圾带走!这里不允许越级上访!快滚!”
暴戾的吼叫声像刀子一样对着女人扎来,吼叫声中夹杂着的一些诸如“越级上访”这样的名词让张春艳哀求的眼神显得更加无助迷茫。她抬起胳膊想反抗,手背上刺目的鲜红色震得她浑身一个激灵,使她从某种即将癫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不好,不好,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警察过来要是把我抓走那谁来还春龙清白?不行,不行,我得走了。
张春艳佝偻着背缓缓站起来,不到四十的她奔波这几天脸上又多了两道褶子。在保安厌恶的眼神里,她走到大街上汇入了人流中。
张春艳在西单附近的巷子口坐到了傍晚。那是个秋天的黄昏,落日美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肉体。恍惚中她想起自己刚结婚的 时候,何春龙骑着摩托车载她去集市。新婚燕尔,两人还像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如胶似漆。回村的时候,也是个黄昏,也是个秋天,她坐在摩托车后座,双手环抱着何春龙劲瘦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心跳。
累吗?她听见丈夫说,胸腔里的回声弄得她耳朵痒痒地,张春艳“咯咯”笑起来,不累。
两个人再没说话,她安静地抱着丈夫,心想,原来电影里说的爱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就是你坐在摩托车后面想抱紧他一辈子。
巷子口经过的行人好奇地打量着路边这个像乞丐一样的女人,也许心里正在疑惑她的面前为什么没有放碗。张春艳站起来,抹了把湿漉漉汗津津的脸,手下意识伸向裤袋的那一刻,她怔住了,伸冤信不见了。
没有信,这个天生口舌笨拙的女人就说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说不清楚自己大老远跑到北京的原因,更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绝望。没办法,张春艳只好决定先回去。
夕阳余晖将女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仿佛一只变形的怪物。丈夫出事后,无儿无女的她一个人疯了般天天跑去县城喊冤。娘家断了关系,村子里的孩子肆无忌惮地在她背后扔石块,骂她是疯子、神经病、杀人犯的媳妇。她俨然变成了一头怪物。
张春艳坐在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上,她半闭着眼,在微微颠簸的路程里半梦半醒着,沿途间断的路灯光线反复映照在眼皮上,显得女人孤苦的脸庞更加瘦弱。
车上乘客的交谈声让陷入回忆的她想起了一些琐碎的片段。何春龙是个木匠,很热心肠,村长儿子结婚,他免费打了一套家具送过去。那天从婚宴回来,他带回一块猪肉,直接下锅炖了三碗,全部送到自己媳妇面前。
你吃了吗,张春艳问他。
丈夫点点头,婚宴上有,我吃过了。
难得见到荤腥的张春艳,那天就着米饭吃了两碗半。吃得她嘴角亮亮地,笑得像个孩子。
何春龙看得心热,凑过来在她耳边说,贺家那小子今天满月,白白胖胖的,看得人想疼,咱也生一个呗。
张春艳的脸颊飞上两团云霞,娇羞得依旧像刚入洞房那天的新娘。
第二天傍晚,张春艳下了火车,坐着大巴到了县城。她抬头,云层里夹杂着一些不详的潮气,她本该赶紧回村,但片刻思索后,她敲开了县委主任家的大门。
她已经来县城很多次了,谁家在哪里已经一清二楚。她敲门,是主任老婆来开的门。一见到是她,门里的女人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白眼大喇喇地翻着,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李宝来!那女的找你!
县委主任李宝来不情不愿地磨蹭到门口,见到张春艳,叹了口气,大妹子,你找我是真的没用。人是市里抓的,我也帮你问过,人家说证据确凿,“9·20灭门案”的凶手就是你丈夫何春龙,你不相信也没办法。
张春艳的嘴唇因为许久没喝水而干裂,声音嘶哑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春龙不可能杀人,不可能……
李宝来刚想说什么,门从旁边被人用力打开,他的一声“住手”还卡在嗓眼里,妻子的一桶泔水已经泼了出去。
四下都寂静了,李宝来张着嘴,嘴唇抖动了几下,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张春艳闭着眼,感受着油腻的污水从发梢滴落,鼻子底下还萦绕着一股霉臭味。女人恶声恶气:“你滚远些,再也不要来找我们!否则见你一次泼你一次!人又不是我老公抓的,你赶紧滚!”
“嘭——”地一声,大门关上,门后李宝来说着什么,却被妻子拽走了。
大雨好巧不巧开始落下,张春艳默不作声,孤瘦的背影映在旁边的玻璃窗上。腐烂了半边、散发着腥臭味的鱼僵挺在她脚边,连同一些泔水桶里的烂菜叶。
她低着头,与死不瞑目的鱼静静对视。
大雪下了一夜,张春艳睁开眼醒了过来,身下的床板似乎是结着冰,冻得人骨头疼。快立春了吧,她后知后觉地想。
监狱外面,张春艳跺着脚,头上裹着那条脱了线的大红色围巾,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
门开了。
“来了。”
“来了。”
“何春龙,你记得吗,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那个末日一般的下午,呼啸的警车停在门前,村子里的人瞪着眼望着他们。何春龙看着哭成泪人的妻子,一遍遍重复着:“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他想戴着手铐再给妻子最后一个拥抱,却被身后的警察粗鲁地塞进了车里,那双张开的手臂可笑地悬在空中,在今后二十多年的时光里不断重复撞击着张春艳的回忆。
“你看我还有机会吗,给你一个迟到的拥抱。”
你回来的那天,春天也来到,风景刚好。
这个故事完成于将近一个月之前,当时这个案子在微博上掀起过轩然大波,我也只是正好有了灵感,用我非常不成熟的笔触尝试触碰那一面残酷的真实,但我知道,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整件事指手画脚。我虚构了两个崭新的人物,故事还是他们,希望生活中他们各自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