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的癖疵人生之一 朱楚生

《陶庵梦忆》的癖疵人生

生于明清社会大变动之际的张岱，前半生钟鼎玉食、鲜衣怒马、任性恣肆，后半生由云端的华贵公子一下子沦落为底层的山间野人、前明遗老、满怀追思、饥不果腹。顿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因此“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创作了《陶庵梦忆》。与张岱而言，年逢人生之秋遭遇国破家亡，是何等的惨烈？！与后人而言，正应了那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是何等之有幸！著名学者陈平原认为：明文第一，非张岱莫属。一本《陶庵梦忆》不仅展现了晚明社会生活多彩多姿的风俗画卷，宛如《清明上河图》所呈现的北宋汴梁的市民生活百态，艺术成就上更是将明代小品文推到登峰造极的高度。篇幅虽短内涵丰富，这里想选择几篇我最钟爱的文章与大家“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一）《朱楚生》

一往情深的情感底蕴是陶庵梦忆的基础。我非常赞同这句评论。张岱是一个才华横溢，天资聪颖的性情中人，出身钟鼎玉食之家，却不从政。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笔下的人物或技艺绝伦，或情欲难填，或戏谑人间，或情深义重，虽身陷红尘却葆有一颗赤子之心。

朱楚生就是这样一位真性情，有傲骨，痴情的女艺人。

她醉心唱戏，深得专业人士的点拨，以“性命于戏”，故“本班不能得其十分之一”。朱楚生长得并非倾国倾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那她的美在哪里？为人“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张岱只抓住了这个女子的神韵，楚楚动人，亭亭玉立，眉眼情深。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活脱脱将一个孤标傲世的绛珠仙子立在读者的眼前。以眉眼传达人物的神情，以神情反映其性格，性格终决定命运。张岱深谙其妙。朱楚生崇拜者众多，但她却“摇飏无主”。为什么？一往情深。一个以命演戏的艺人，往往是人戏不分的，以戏中之情来面对滚滚尘世，何以得善终？情深到“劳心忡忡，终以情死”的地步。同样是女艺人，张岱笔下的王月生侧重于孤高狷介，说她“矜贵寡言笑”、善吴歌“不易出口”、“寒淡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与鄙俗的贵公子相处半月只说了两个字：家去。

朱楚生的难写在于如何一往情深。《牡丹亭》中汤显祖可以借杜丽娘的还魂感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那是浪漫的文学创作，而现实生活中，纵然刻下“愿生生世世为夫妻”的沈复，在痛失爱妻芸娘之后不还是接受了老友琢堂的美意-----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继续着浮生如梦般的日子。朱楚生则用生命印证了那句“慧极必夭，情深不寿”的谶语。“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看得出来，张岱与朱楚生交情不浅，在《不系园》提到：“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注意这个“住”字，不是“暂住”、“ 小住”，更不是“于”，一个住字，反映出两人之间自然、坦荡又随意的人物关系，像亲人一样无需解释。但即使面对爱才惜才的知己好友张岱，朱楚生也无法和盘托出内心的情殇，只是一味百结愁肠、泪如雨下。那是怎样的一份旷世深情，我们无从知晓，但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的张岱内心是如何的煎熬---面对愁肠已断却无由的楚生！他不是一个情商低的文人，应该知道此时最好的安慰是默默的陪伴，但还是忍不住问。他一定是被朱楚生的情伤震撼，他想伸出援手，哪怕尽一点绵薄之力。以彼时张岱的能力、权势多少是可以帮到的吧，但楚生还是婉转地拒绝了。果然是得不到答案。楚生不是默认不应，更不是无动于衷，她懂得他的关心，她知晓他的好意，但这份情不是别人能够化解的，我们只能揣测那是烟火人间中无法生存的彼岸花。她回答了，但不是真相。这“一问、一对”里面不仅折射出两人的人物关系更隐藏着彼此内心的千言万语。这样不露声色的叙述实在是浑然天成、高妙之至。

“日晡烟生，林木窅冥”，仅用八个字写景就为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营造出一幅凄苦肠断的意境。夕阳西下，倦鸟知返，人却不知身归何处？极目远眺，暮霭沉沉，林木幽深，看风景的人孤独悲伤成一幅“独立小桥风满袖”的画面。劳心忡忡，终以情死---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张岱的文字，叙事为主，言约而意丰，腾挪跳跃，行文活泼。寥寥数笔写尽一个女艺人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的飞蛾投火般短暂的一生。纵然情绪跌宕起伏，但遣词造句却克制有序。以一种冷静关照的心态来勾勒点染红尘中的痴男怨女，关键处不用半点笔墨进行抒情、议论，结尾戛然而止，恰如唐人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