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歌》/《小路之歌》:我们漫长、贫穷而凄美的童年

印度电影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 的第一部影片《大地之歌》或《小路之歌》或孟加拉语Pather Pachali,是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 节奏缓慢,却多次让我泪水盈盈。影片结束的时候,我坐在大屏幕前,独自坐在那里,倾听着影片的音乐,让这古老的音乐带着我,随着牛车的缓慢向前。影片向观众告别,我静坐着,向一个伟大的电影人致敬,向电影中的童年告别,其实也是向我自己的童年告别。
外面下着大雨,黑白的影片迷离着结束。今夕是何夕?今夜是何年?影片的童年和我的童年重叠,和我的儿子的童年重叠。大雨刷刷,独自坐在我的小房间里,沉浸在童年的回忆里,沉在火车开过来了,父亲推着小竹童车,儿子坐在车里,向火车招手的图画里。父亲颤微着的手臂,挥舞着,儿子的小手挥舞着,火车开过去了,轰隆隆的声音,我想念父亲,想念儿子的童年,想念我的童年。
这是1955年出品的电影,这是在我出生前就拍摄了的电影,我们任何人对我们出生前发生的事情都要一种古老的隔离,好像那是史前时代,当然是史前,是我们的历史之前。我存在之前就有这样好的印度电影,印度电影的历史我真是所知无多。
我记得自己看的第一个印度电影,是在中国非常有名的电影《流浪者》(1951),是一个宝莱坞前期的电影,唱歌跳舞爱情贫穷等等。后来看宝莱坞,我实在不喜欢那些歌舞演唱,俗套的故事,十一二年前在电影院看另外一个印度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其实是一个英国电影,倒是好电影,虽然我也谈不上特别喜欢。前几年看的一个印度的纪录片,关于用照相机帮助穷孩子的电影,非常不舒服,当饥饿还是一个时刻萦绕的问题的时候,我不知道相机怎么能帮助穷人,总之我一直对印度电影不感兴趣。
这部电影,不知为什么中文译成了《大地之歌》,我不懂孟加拉语,但英文的翻译是《小路之歌》,我觉得这个翻译更有诗意,也更符合这个电影的原意:房前的小路把我们带回故乡和童年。
这部电影是走向回忆的小路,回忆一个男孩子阿布的童年,那是贫穷的童年,是二十世纪初的印度,一个贫穷的村庄,破旧的房屋前有池塘,有小路,小路旁边是大树,是巨大的芭蕉树,是浓绿的乡村,小路弯弯,姐姐和弟弟就这么长大,在贫穷与简单的快乐里,在爱与贫困的挣扎中。
阿布在爱和无忧无虑中一天天地长,跟姐姐朵尕(Durga)一起玩耍,躺在姑奶的怀里,听她讲那悠远的故事,虽然他也看见了忧虑,看见了母亲身边的人的关系,同情、厌恶与帮助,看见了家中的残破,但即使残破,因为有母亲和姐姐,有姑奶,孩子的世界仍是一片瓦蓝的天。
这是一个关于失落的故事:失落的亲人,失落的家,失落的姐姐,失落的童年。失落是从姑奶开始的,一个孤寡的老人,生活已经把腰都磨弯了,她是那么穷,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姐姐偶尔从果园里捡回几个果子,古稀的姑奶就会露出没牙的幸福的微笑。因为穷——贫穷造成姑奶与母亲的矛盾,母亲不待见姑奶,因为姑奶偶尔会去母亲的已经一无所有的厨房,偷偷地拿一点点辣椒什么的,姑奶无处可去,跟母亲闹矛盾的时候会去别人家借宿几宿,然后怏怏地回来。
这让我想起我自己的奶奶。我的奶奶,那个瘦小无助的奶奶,晚年的时候因为中风而瘫痪了,她在床上瘫痪多年,跟我的小爹一起生活,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都躺在床上,她是那么瘦小,她问我,“你姐姐小乖好吗?她怎么没来啊?”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得多和她说话,而是跟她搭讪几句之后,就跑去玩了。奶奶躺在床上想什么呢?我完全不知。
姑奶被母亲骂走之后回来,又被骂走了,她来到路边,坐下来,永远地走了。当姐弟两个人第一次看火车回来,他们兴高采烈的,却发现路边的姑奶,已经死去了。死亡对他们来说,如此司空见惯,村庄里一个人的死,是一件小事,他们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悲伤,没有人有过多的悲伤。
我想到自己的奶奶的死、我的姥姥的死。为什么奶奶的死我居然都没有哭?我回到家,听妈妈说,奶奶死了,哦,我说,我似乎没有多想,听爸爸说奶奶最终是到了顺义的火葬场烧的。我从来没有去过顺义的火葬场,我那时什么火葬场都没有去过,可是我心目中确有一个印象,那就是火葬场的烟筒直通天空,我记得自己的想象:烟筒里冒的烟,就是奶奶,可是奶奶跟我的关系我从来没有细想过。奶奶去世时已经93岁,也是高寿了,奶奶的孩子,六个孩子,现在小爹还活着,其他的五个都是在两个死于五十多岁,三个死于七十多岁,没有人活到她的年龄,虽然他们都有她的基因。
我也想到姥姥的死。我的姥姥是76岁是去世的,乡下的人用虚岁,实际上姥姥应该是75岁吧。姥姥的死我也没有哭,我也没有去参加葬礼。贫穷的时代,葬礼是一种奢侈吧?妈妈去了吗?好像是去了的,我居然不记得了。我的母亲是怎样想念她的母亲呢?
死亡对我的祖父母甚至父母那一代人来说,是如此平常。我的父母似乎都没有表现出异常的悲伤,或者是因为我太年轻而没有注意到?现在,当我经历了父母的死亡之后,我才明白死亡的意义上。父母的去世让我多么悲伤,我到今天还没有能从他们的离开中缓过来,到今天我还是每天想到母亲,我吃一个果子,会想到母亲是否吃过这个呢?我做那么多好吃的饭,想来我却没有给母亲多做过饭,从来都是母亲做好了饭等我……失掉母亲的痛,只有你经历了,你才知道,我是永远都缓不过来了。
姑奶去世了,日常继续向前。卖糖果的人来了,孩子们欢呼着,父亲要远走他乡去打工了,生离死别,这就是生活的日常,孩子们也似乎无所谓,他们更关注卖糖的人带来的欢欣。童年的时代,我们觉得大人的世界跟我们毫无关系,大人们在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就是玩,就是在街上跳皮筋。我们的世界充满各种各样的小小的欢乐,大人的世界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暴风雨来了,家被暴风雨冲垮了,院子里都是泥。姐姐因为暴风雨而着凉了,发烧不止,姐姐,十二三岁的姐姐,伸着双臂,期待着母亲的拥抱,在高烧中死去了。姐姐的死,结束了主人公阿布的童年。
我想到自己的弟弟。记得一次带弟弟去修地铁的地方看露天电影。弟弟有七八岁,我也十五六岁了,我把弟弟背在肩上,站在高处,让他看电影,而我因为前面的人太多而看不到电影,我只能听电影。弟弟在我的肩上,快乐地笑着,我那时只想,只要弟弟看到了,就如同我看到了一样快乐。我爱弟弟。多年后我仍然对妹妹说,我可以为弟弟贡献生命。而如今我们在各自的道路上都越走越远,每个人留下的都是一个背影。
我想到妹妹,想到我们俩个一起在夏天的夜晚给全家人洗衣服,在水龙头下两个人一起透衣服,拧衣服,夏天夜晚的水清凉舒服,我跟妹妹好像玩耍一样地洗衣服。童年和少年都是漫长的,
贫穷是这个电影的主题之一。母亲因为穷而不得不变卖自己的嫁妆,家里常常没有米,只有几颗豆子在缸底。爸爸是一个诗人,一个不会挣钱却梦想自己的诗作与剧作能卖出去的诗人,善良,乐观却没有能力足够地养家活口。姐姐在果园里捡果子,毕竟,这果园过去是他们家的啊。姐姐的确偷拿了邻居的一串玻璃项链,这是一个小姑娘对美的向往,她希望自己能像别的小姑娘一样有一串美丽闪光的东西,这样小小的渴望,无可责备。当弟弟最终发现了这串项链,并把项链扔进了水塘里,水塘起了涟漪,又最终平静。姐姐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说婆家,没来得及做新娘,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我们还不理解死亡的意义,死亡已经在生命中烙下印痕。我们还不理解所看到的一切,我们还不懂得爱,爱已经发生,爱已经失落。我们还不懂的童年的意义,童年已经悠远地成为记忆。
我最喜欢的场景是姐弟两个人去看火车,芦苇在他们的头上飞,好像梦幻一样。电线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好像远方的召唤。我想到自己跟姐姐和妹妹们一起从西城走到东城,去给奶奶送钱,想到跟着父亲一起去姑妈家玩,童年时我们什么都看见了,虽然我们什么都不理解。当我们能理解所发生的, 我们已经成年,只能在记忆里追忆逝水年华。
这个电影就是一种追忆逝水年华,让每一个观众都从记忆的小路里回到自己的童年,谁的童年不是漫长的?谁的童年里不充满了故事?虽然电影中的童年是贫穷的,但却是诗意的,凄美的,如同我自己的童年。
202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