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前传-弁言
案:借《西门庆前传》自费出版前际,贴出序言。说起来,长篇小说创作的五年期间,固然有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我流浪于福州,重新累积我的生活,却总有所残缺。这部小说最终能脱稿,并有机会出版,心里是喜欢的。先前脑海中堆积着千言万语,下笔时早已丢到爪哇国去了。有些过时的话,就随他去罢。
一
我在写这篇序言的时候,窗外刮起了大风,风中夹杂着雨。听声音,风呼啸而过,吹起树枝、窗户、屋檐铛铛地响;雨点却有些羞涩,洒在干燥的夜里。仔细想来,自《西门庆》起笔以来,不也是如此这般?彼时怀着少年的雄心修筑自己的小说,转眼五年将逝,却总把歌德的金句挂在嘴边:
年轻人不要轻易写大部头。
关于这篇小说,既为著者,还是有权谈论一些具体的内容。譬如它最初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性经验史”,名字是从福柯那抄来的。我当时还为它做了一个序言:
我将要书写的将会是一段发源于我最初的意识并且一直绵延至今,关乎一个徘徊在敏感与迟钝的门槛前的话题——性。这是我主体的历程,似乎与他人无关。然而不幸的我跌到了人这一深渊的类中,这几乎是天意!我潜在千千万万的精子与卵细胞的说不清是斗争还是嬉戏,姑且说是上帝设计的游戏中,然后出现了完完整整的全部基因。每每当我惊叹于一粒蚕豆大小的榕树种竟能滋长出十几米高的躯干时,我就怀恋我母亲温暖的子宫——那个令人神往的圣地。试问:一个颠簸在一切都冰冷的水泥道上的人如何不追忆产道带来的疼痛?这是上帝冥想出的哑谜。就在妇女们呐喊声中,生命迈进了世界。可惜当时我的眼睛是紧闭着的。我迷路了。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和《西门庆》也没有太大的干系。直到后来心血来潮,想要在带有自我精神分析的篇章中融入些幻想的成分,才有了最初的《西门庆性经验前史》,第一章如是说:
世间就是一张性欲编织而成的大网。我接触弗洛伊德是高中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很小,小到只能踮着脚、透过卫生间的木门的裂缝偷看姑姑赤裸的身体闪出的一些火花。我几乎记不清我是否脸红过,或许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我完全可以炫耀那些被误解的天真。在大人们的眼里,我做的一切都是单纯的可笑。
……
可惜这一章尚未写完,就不知该如何续笔。
二
15年盛夏,周聿带我到图书馆的打印店见识到了“好东西”,即他的旧作《尘语风聆》。我一口气读完,赞叹他的才思,想起电脑的文件夹里也有一个不错的开头,便想尝试。
创作的头一个月,我投以极大的热情,记忆中的或人或物宛如山谷石涧中的溪水奔腾到我的笔尖。经过半个月的耕耘,已经写出了近两万字的章节。那时我踌躇满志,时常在周聿面前炫耀。他便冷眼说:“你先写出来罢。”我心想,写个十万字足矣。谁知,这一写便是五年。
我不会学一些作家吹牛说《西门庆》写了整整五年。这不真实,其中至少有三年半是在颓唐中度过的,只字未进。直到丁酉年年初,我收到成业的赠书《骨灰》后,才重新感到振奋,想要完成一部作品。像我这样总喜欢把文学事业挂在嘴边的人,年近三十却拿不出像样的作品,无疑是一种耻辱。我的观念里一个作家是向着作品而存在的,唯有作品有永恒的生命,几首歪诗带来不了成就感,长篇小说和史诗才是文学最高的理想。
为此,我又回到了《西门庆》。我先前铺垫的六万多字里,只有头一个月写的三万字能用。我就借着那股奇特的兴致,补充了开头,又一点一点往后写。毋宁说,重写让我找到了更明确的方向。工作数年,无论身心,都已疲惫至极。那时我在一家空旷的书店当店员,平日里难得有几个客人。我利用每天上晚班的时间,偷写我的故事。但摸羊总是背负着道德上的罪恶感,甚至屡屡被突如其来的客人打断。但每当我写完一章的时候,都会感到如释重负,心中洋溢着欢乐。
长篇创作无疑是平静孕育和痛苦分娩的过程,尤其是把一个平庸而庞杂的题材交到初学者手中,印证着《神曲》中地狱入口的铭文:入此门者,当弃一切希望。我最初满以为可以借助自己童年的回忆填补小说中的人物和空间,但真正遭遇的问题要复杂的多。我时常想起卡夫卡笔下的海神波塞冬,他像一台高度运算的计算机一样井然有序地调度疆域内的关卡。小说家就是一个星球上的哲人王,他必须了解国土里的一草一木,并制定法则;与此同时,他还得是一个聚精会神的建筑工人,一砖一瓦地搭造皇城。这个修筑的过程令我感到烦恼与悔恨,时时刻刻都想铲除脑海中的异物,它就像恶瘤一样成为我无法抗拒的梦魇。但有时我的好友会带来了蓝狼和长箫,我们在后花园里吸烟,听桑叶沙沙地响。
三
小说是在庚子年年初脱稿的。写完最后一句话后,我仪式性地点上一根烟。事实上我心中并无波澜,甚至还有些落寞,我不知道这样的一部七拼八凑的混合物是否够得上作品。我一度怀疑自己只是把一堆毫无生命的砖石瓦砾堆放在一起,而不是在创作。因为大部分时候,我都无法从成型的文字中获得创作的热情。
但我想说,即便它幼稚、粗糙、前后矛盾,它都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自己五年的煞费苦心。除了爱情以外,我还从未如此固执过。在这个意义上,我是珍爱它的。周聿让我好好的改,改一遍不成就改两遍、三遍。我并不认可,其一是我压根不想再去触碰这个题材,尤其是那令我吃尽苦头的“第一人称”;其二是我认为一部作品是否伟大在初稿脱稿时就已经决定的,反复的修改只不过令其显得更精致。我能做的仅仅是减少作品里的矛盾,以及删除冗余。
关于小说中频繁的性描写我也有话想说。这部小说题名为“西门庆前传”就暗含了它的题材。依照前面所言,我最初想些的就是一个孩童的性经验史,它漫长而又狰狞地缠绕在幼年时期。但当我写到中期的时候,我发现它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握,这样一个容器不足以承载小说中的人物。每当有人问及小说写了什么的时候,我都讳莫如深地说在写一个家族的悲剧。当然这个托词是从《金瓶梅》和《红楼梦》偷来的,也和我后来的心境有关。我总想,这部小说写得太久了,我甚至无法在文风上保持连贯,更不用谈那大片大片的废话。好在故事中的人物慢慢地进入我的世界,我感到自己有把握说下去。至于小说中直露的性描写,也就无关紧要了。之前我一度想把它们删干净,但在通读全文之后,放弃了这个念头。无可否认,离开这些性描写,诸多情节都会令人感到费解。我想既然没打算在国内出版,也就无所谓禁忌。
我常常在想,写作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似乎并没有答案。而我正徘徊于疾病与贫困、世俗与幻想的重重烈火中,唯有蒲柏的诗句带来些许慰藉:
赏我诗者有友而无妻
缪斯陪伴了这一生的病体
庚子年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