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的小阁楼
疫情过后,看似一切都云开雾散,人间的轮回回归到它最自然的状态,阿尔海兹莫带走了外婆,PP的淋巴癌复发也在几天前去世了,最后关头全身出血,双目失明,很痛苦地离开。高中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再联系是在新东方的企业邮箱上看到了彼此的名字,在网络上联系上,但一直没见面,我们以为的来日方长却是去日无多。不知道是长了些年纪,还是被特殊的这半年憋坏了。这个暑假,每一场聚会过后,都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感,我想我还是不喜欢交际,只是喜欢身边的这一群人。有一种力量在推着我前进,小声说着“去见见吧,都是美好的回忆。”
昨天约见的大学时最好的朋友J和米。六点吃饭,我五点出发,半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在等待她们的时间里,阳光从厚厚窗帘的缝隙里射到我的眼睛里,四个座位换来换去,无论坐哪个都躲干净,干脆就任由阳光的火舌贴在我的膝盖上,我回忆着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点滴,回顾着她们这些年的朋友圈,很安心,没有要见陌生人的忐忑。从让她们跨进门的那一刻,仿佛一脚跨进了当年的寝室,最熟悉的味道。我们谈生活,谈工作,谈家庭,谈快乐,谈痛苦,笑得肩膀乱颤,三个小时滔滔不绝,恨不得弥补这些年彼此不在身边的空隙,又有好多好多情绪就算没有共同经历,也能一下子理解对方,毕竟我们曾经是多么要好多么了解。想起过去,我们被当年的疯癫逗得笑得东倒西歪,笑过之后怅然所失,J握着我的手臂说“我们真的是没人管,浪费了四年。”这句过来人的总结真实且扎心。我们的大学四年在发癫,ktv包夜,迟到、逃课,谈恋爱。如果说青春就是这样愚昧、粗暴、原生态,那么我拥有的是最糟糕的青春,庆幸上天最终没有抛弃我们,才有了今天坐在这里三个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少妇。
回家之后,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当年的照片,受到了来自自己的暴击。那时候的我何止是一个“疯”字可以概括,每四十天就要换一个奇怪的夸张的发型,夸张的表情和丑陋的动作,不忍直视。烟花烫,质地低劣的服装,廉价浓艳的化妆品,一张肿胀黝黑布满痘印的脸。相由心生,看着这些照片,我泛起一阵恶心,猛然被拉到那个疯狂傻逼似的目空一切的自己面前。而我耗费的又何止那四年,从高中开始,一共七年,在高中的某一天突然觉醒了一个叛逆、野蛮的自我,便开始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做尽一切离经叛道的事情,目中无人地当了整整七年傻逼。这个人就像一阵沙尘暴,浑浊又狂野,把自己的人生搅合得天翻地覆,毫无目的地四处乱撞,看到不别人诧异、鄙视的眼神,听不懂别人鄙夷的指指点点。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它时时刻刻在咆哮,要用自毁的方式来掩盖对自己的失望和不想要被理解的孤独。不认识我的陌生人经过我的身边都会发出“哇”的一声唏嘘,像躲避一团浓密的“毒气”似的,避之不及。
这是我不能逃避的宿命,谁说离家出走一定是自己离开家才算?青春期父母的缺席,在最关键的时刻缺少对孩子的正确指引,任由那个孩子凭着天性在一片混沌中摸索前进,碰对了就快乐得飞起来,脚不着地飞好久好久。犯了错,必定是天大的错,被击得粉碎,没有人救赎,只能自己支离破碎地站起来捡起自己的碎片拼拼凑凑,在时间中胡乱成长下去。这也是一种离家出走,是心的出走,灵魂的迷失,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毁灭性的伤害。因此,这段青春没有少女的美感,只有原生态的荒唐。一想到那些,喉头就像被一团浸透了鲜血的棉花堵住得严严实实,腥臭熏得我眼泪直流。就在绝望的我无力地往下坠落时,上天派了个人来给了我一面镜子,还给了我一棒子,让我看清楚自己的丑陋,打醒了我可笑的“离经叛道”。
08年夏天流放已久的我重新回到了父母身边,在温州的顶层小阁楼,没有网络,没有空调,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声色犬马的躁动,只有手边几本专业书和一个延伸出去的小露台。突然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最初几天我无所事事地吃吃喝喝睡睡,要把这些年折腾的疲惫全部释放。光着膀子的爸爸妈妈在炎热吵闹的厂房里穿梭,豆大的汗珠在爸爸的背脊凹缝融合,重重滚落,砸在我的心上,溅起的水花弄得我全身都疼。几天后我慢慢习惯了那个小桥流水小镇的生活,清晨五点多喷着火的阳光从海平线那边迅速蔓延到我的床上。午后大榕树下的祠堂里知了叫得凄惨,下午突然就有一阵暴雨,不一会儿停了。我下楼去散步,走很远很远,这个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三步一河,五步一桥,弯弯曲曲,弄弄拐拐,白色的鸭子们在油绿绿的高草中摇晃,噗通噗通跳进了一潭碧水。爸爸单肩扛着一件白色T恤,光着膀子在前面走,妈妈穿一条花裙子跟在后面,我们没有话题,走着走着我炸开了的毛全部软榻下来。
突然开始静下心里看书,白天在房间里,吹着脚边小风扇可爱的风,坐在粗糙的模板地上,伏在一张木方凳上学习,记单词,做题,插着耳机,用手机收音机收听08年奥运会的转播。耳朵里主持人小声地说“朱启南要打第三枪了……”我停下手中的笔听他的成绩,生怕我的分心会影响他的发挥。周末爸爸带我出去逛一次街,就像小时候每次逛街都带我去新华书店一样,爸爸带我去小镇的小书店,除了工具书就只有世界名著。要不是别无选择,当时的我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去翻开世界名著,那天我无奈地买了十多本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呼啸山庄》、《红与黑》、《复活》、《基督山伯爵》、《名利场》、《茶花女》等。学累了我就看书,看书累了,我就爬进蚊帐睡觉,有时也睡在地板上,醒来去小露台吹点自然风,把湿漉漉起了霉的脑子吹干,又学习,看书。如果有个镜头在房间里,可以看到我以各种姿势在房间的所有角落抱着书哭、笑、发呆、写字、自言自语,大部分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要给谁打电话的想法都没有。一天24小时我都没有离开过那小房间,就这样闭关整整一个月,离开小镇的我白白胖胖,但已经脱胎换骨。接下来的一个学期,我一口气考过了专四、专八、考上了研,找到了喜欢的工作,之后不久遇上了一辈子的爱人,生了两个完美的孩子,终于从一个疯子成了一个普通人。
现在想来,上天制造了所有的机会要从头改造我,冷眼看我一直造,可劲作,硬是等到我要毁灭的最后一刻,果断地把我拎走,把我扔到了遥远安静的小镇,在忙碌的父母身边,一无所有的房间,把我身体里剧烈燃烧的灰烬全部倒干净,对我进行了重塑。写下这一句,我已经泪流满面。我爱现在的我,特别清楚自己要珍惜的人和事,无坚不摧的心,热爱阅读,悲观却坚强的信念,不被金钱名利世俗困扰的恬淡,无论多大年纪都热血沸腾地友情、爱情、亲情,……我爱有趣的生活、未知的冒险、不测的未来。只要好好活着,就多么知足,因为我是那样毁灭性地成长过来的。
对我的孩子们,我不想再缺席任何他们成长的瞬间,你们不需要经历我的毁灭,但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给你们一间一无所有顶楼小阁楼,陪你们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