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散步的发现

二月初返回北京，算起来半年有余。这期间做了些什么？居然想不起具体事项。似乎只有下午的散步，印象是清晰的。由于每天重复，因此感受十分完整。

以后回想起这段特殊时间，大概什么都记不得了，仍会记得每天重复，却从不乏味的散步情景吧。

二月之中，下了几场雪，新雪覆盖旧雪。院子里来往的人不多，各种痕迹都保留下来。大小脚印，宽窄车辙，鸟或猫的足迹。

天转暖，雨后留下各种水坑，倒影别致。借用普列什文的说法，这是“大地的眼睛”。

水的眼睛再小，也是眼睛。短暂存在过的，也是眼睛。

三月初，第一朵花开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春天都按时来到。鸟儿的叫声，也比往年丰富。四月，大树小草枝繁叶茂，在绿叶之中开出最后一朵。是为告别之花。杨柳絮扑面而来，相互追逐着，在草丛里集合，如烟似雾聚成一片，一场雨后消失无影踪。五月初夏，白皮松开花，摸起来黏糊糊的，闻起来味道很好。六月雨水丰沛，七月，蝉鸣四起，在路边捡到蝉蜕，这是一个完整而轻盈的比喻。

在这院子中住了许多年，天气、季节变化，并未认真关注。

难得半年闲情，发现寻常事物、景物、阴晴雨雪，皆有可看之处。天空，土地，花草树木，地上的杂物、垃圾，路边的记号，墙上的影子……烟头，枯叶，水珠，羽毛。自然与人发出的一切信号，恰如其分，没有错误。

追求新鲜，喜新厌旧，乃是人性使然。如果来到陌生之地，目光被新鲜事物牵引。而每日周而复始，重复走路，锻炼了散步者的耐性和敏感。行走、观察（或者说被迫在小范围内观察），一个人的目光有机会变得单纯一些。被限定之后，寻常物象的细腻差异才会显现。

鸟屎一旦跌落，就丧失了功能性，若干鸟粪，在地上聚成了神奇的图案。

一块石头，用来召唤运气。破碎的镜像，映射波动的世界。

梧桐树的旧铃铛，遇到了墙角新发的小苗，不失为浪漫形式的一种。

如果发现了点儿什么，我就觉得一天没有白过。各种痕迹，也都可以理解成来自宇宙的启示。

期间也读书，比如卢梭《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其中有很多朴素的发现。例如，某个常见的黄昏，一个人置身于其中。

天越来越黑了。我看到了天空、几颗星星以及一小片花草。这第一个感觉的一刹那真是甜蜜……在我心底有着一种奇妙的宁静的感觉，现在每当我回顾此事时，在我所体会过的一切乐趣中我找不出任何可与之相比的东西。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相似的宁静三百年不变。散步者都能与之呼应。

卢梭通过散步反观自我：“我从我自身的经验中发现：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在我们自身。”在散步中的一些时刻，也许仅对自己有意义，不过这也足够了。扎实的幸福感大多源自个体生活——成为独立个体，而不是总体的人。总体的人是缺乏好奇心的，很容易成为无意义大海上漂来荡去的泡沫。

卢梭强调原始直觉，他一直讥讽揶揄“文明人”。什么是过度文明？如果一个人仅读书或遵循合适的规矩，会导致思虑过重，对世界的判断也许会失真而可笑。

思想上的自由固然难能可贵。而在直觉的自由同样不可或缺。

通过走路和观察，不需要饱经沧桑，就能触摸世界质感。在移动中，呼吸心跳正常，直觉的自由是一种最珍贵的即刻感受。

回想这半年，可谓天翻地覆。

人们的工作和出行计划被完全打乱。世界上的人，被限定于狭窄的方寸之地，也都在为各种事情苦恼。

无论何时，只要活着的，人就要面对自己的枷锁和监狱。可是人所拥有的生活体验，远比他能声称的多得多。

一个人可以适应任何生活。单调、朴素、寂寞的日子，更不算什么。

接受正在来临的现实，兜兜转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一个下午，走在熟悉的路上，怎么都好。

有所发现，心情愉快。没有发现，意念放空，也是不错的一天。

鸟、猫、人的痕迹

王可越

2020年2月-7月 所选照片均拍摄于学校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