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诗的眼光读诗 ——诗是专门之学
写此文主要是上学期上了老师的诗文评课,整理一下学习收获。课叫“古代诗文批评理论”,主要是学如何读诗,打破很多过去不求甚解、将错就错的认识,才知对于学诗者来说,格律是最基本的,连入门也算不上。如今打破又重建,略有领悟,分享于下。既不是论文也没标引用,匆此即致,难免疏漏,还请指出。
首先,最重要的一个观念是:诗是专门之学。诗人人都读,人人读了皆有体会,从咿呀学语的时候背诵《唐诗三百首》、到青少年时期做诗歌赏析、读市面上的各类鉴赏书,乃至学些平仄格律便动辄赋诗,人人都懂诗吗?不见得。“作诗难,评诗尤难也”,对评诗者来说,并非把典故、语词一解释,再将诗意根据个人理解稍加翻译就是解诗。一些名诗普遍有误读现象沿袭,正因为做解读的人不懂诗是如何写,自然也不知如何解。
先举两例因为非诗的眼光读诗而产生的误解。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我们从来按平常语序读,以为用了拟人手法,泉眼也爱惜细流,树阴也爱晴柔,这纯是不知诗法产生的误解。如果按照诗的眼光,这联诗句法特殊,是一种错综句法,“惜泉眼无声细流,爱树阴照水晴柔,泉眼无声、细流、树阴照水、晴柔是景,惜、爱是作者面对此景生出的情。所以决不是所谓的拟人手法。与此类似的是李清照的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为何上兰舟要解衣裳呢?没有道理。原来是独上兰舟(看见)红藕香残,轻解罗裳(感觉)玉簟秋。
第二例是杜甫《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第二联向来被认为是热情好客之作,但是结合题目和律诗写法来看未必如此。杜甫写律诗非常有章法,首联必破题,本诗题为《客至》,但要他开门相迎的“客”人第二联才出现,显然另有玄机。第一联看似闲笔,写茅舍环境,但稍加思考便可知“日日来”的“群鸥”才是他的“客”,如此才符合杜甫写诗的破题习惯。于是对偶然造访他的客人崔明府的态度就很微妙,“我”的居住环境两面环水、不与城市通达,只供鸥鸟自由地来去,“客”人来了还需扫花径、开蓬门,改变原本保有的自然的状态。此处没有客人习惯的市中美食,只有家酿旧酒,“我”与“客”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最后,按常理好友相见必然两人开怀痛饮,但此处却要加入不相干第三人,酒也未喝完。处处不寻常,可见杜甫对崔明府这位来客的态度决不是喜相迎的,他迎的客是群鸥才对。这类误读产生的原因一是不把诗作整体看,二是对题目有失关注。总的来说,是不具备诗的眼光。许多诗,过去没有人教过,所以不懂如何从诗法的角度去还原诗人写诗的安排,去了解诗人的原意,于是不明不白地读了二十余年,未曾接近诗句的真相。
一言以蔽之,学诗、读诗、研究诗应具内行的眼光。什么是诗的“内行”?借用老师课上的话:懂诗法,知诗病,具诗心,得诗味。 所谓诗法是字法、句法、章法,以及超越这些具体法度的神明变化。神明变化不是离弃法度,而是在知法度的基础上超越,达到一种似妙手偶得的浑成境界。学诗,先从法度入,才能从法度出。
一、章法
章法是诗的针线血脉。得一首诗先观题,继而观察诗的针线血脉是如何顺下来的。《红楼梦》黛玉教香菱学诗提到:“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这里谈的是律诗,但是律诗的章法远不止如此。试看苏轼《寿星院寒碧轩》: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湿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按《木天禁语》七律十三格的说法,这是“二字贯穿”之法。前三联每一联的上句言“寒”、下句言“碧”,寒碧之气在诗句间贯穿,尾联上句点破“寒碧”,下句鹤骨又点破“寿星”。如此,苏轼此诗的心思机巧才算被堪破,才算是以诗的眼光分析了一首诗。
杜甫《登高》一般被认为分前后两节,前登高写景、后悲秋抒情,但诗的章法果真如此简单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本诗题为“登高”,是重阳之作,登高饮酒,无限感慨。一三句写山,山高木叶落,二四句写江,近处沙渚鸟回,远处奔涌不尽。五七叹老,常作客、繁霜鬓;六八感病,多病停酒杯。同时上下两联并不是割裂的,三、五两句构成因果关系,见无边落木而有悲秋之情,四、六两句同样见长江滚滚,感慨百年如逝水,这些都是六句登台纵目既望所见,末二句顺承寄寓更深感慨,整首诗章法谨严,血脉天成,浑然一体,技法极高。所以才能理解,杜甫在诗歌史上为何享有如此高的地位,为何说他是律诗之大成。
二、句法
句法是影响诗意和诗之美感的重要一环,许多诗句如果读者不知句法,理解起来就如隔重山,一旦知晓便豁然开朗,而且更能体会诗人的灵心妙用。下举三种句法:
1、错综句法。或为就声律、或故意经营,诗人变换语序,使诗意更加蕴藉。句法之错综是部分诗句难以理解和容易造成误解的一个重要因素,分为句内错综和跨句错综。老杜的难解之名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按意还原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如此就恍然明了。荆公名句“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原意应为“白雪缲成桑重绿,黄云割尽稻正青”。杜牧《早秋》“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去酷吏是什么?“大暑(如)酷吏去,清风(如)故人来”。跨句错综的典型如杜甫《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并非因为花近高楼,所以伤客心,这样没有逻辑,而是“花近高楼此登临,万方多难伤客心”。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古代诗的语序本来就比较随意,不必动辄按现代的语序试图还原,都还原了便不成为诗了。只要不妨碍理解诗的神韵意境,不必在用了什么句法上太过着意。
2、折腰句法。也叫折句,是诗的节奏问题,一般七言诗节奏为223或43,折腰句为34或313第四字为腰,用在句中能够起到特殊的效果。如,韩愈《去岁自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数条藤束木皮棺”,节奏为“数条藤/束/木皮棺”,以“束”为腰折断,读来不通顺,造成一种如哽咽般说不出话的效果,无限悲痛郁结心中,诗歌传达的就是这样的情绪。与韩愈贬潮州诗哽咽不堪语相对,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向来被称“通篇一气”(方东树《昭味詹言》)“一气如话”(张谦宜《絸斋诗谈》)。细读之: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八句一个句法,恰是这种相同的节奏造成一种顺流而下的畅达感。又如白居易《答客问杭州》“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扑拙活泼,恰印证此诗首联点破的“与君约略说杭州”,读来如民歌、口头语。
3、掉字句法。掉字法又叫叠字法,用一个重字、掉换一个字,在近体诗是即使重字亦不为病的一种特殊情况。这种句法,自杜甫始大张声色。如上例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便是“巴峡”、“巫峡”掉,“襄阳”、“洛阳”掉,只换一字,读来更加朗朗上口,倍增欢喜急切的心情。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从题目就知是学老杜之作,有“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同样使用掉字句,不仅中间二联换用句式造成生新之感,而且将诗人醉醒之间、晴雨之间复杂难言的情绪传递得恰到好处。老杜古体诗《阆山歌》“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云山江海,动静之间凝于笔下,风致宛然,饶有乐府气味。曾几拟杜,作“雪含欲下不下意,梅作将开未开色”(《探梅》),曲尽引而未发的玄妙之意。
三、诗病
所谓“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姜夔《白石道人诗话》),诗病和诗法是不分一二的,知法才能知病,知病才能知法。上面提到重字本是一种诗病,大多时候近体诗是需力避重字的,少数情况特意为之可以不避。特意为之的典型,比如王安石《游锺山》“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全篇皆山,是种诗趣。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一尾联“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有不尽之意。重字之外,还有重韵,即一诗的韵脚使用两个同样的字,是大病,也需力避。
前引黛玉所谓的“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则是关乎另一种近体诗写作规范,如果对仗中实词意思相同或虚词用法近似,则为病,清毛先舒的《诗辩坻》称为“合掌对”,说:“古最忌合掌对,如‘朝’对‘晓’,‘听’对‘闻’之类,古人亦多有之。玄宗‘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郎士元‘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虽时有拙致,似不足效。”这些都是实字意同的情况,还有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如”、“似”相撞,犯合掌之病,白居易《九江春望》“炉烟岂异终南色,盆草宁殊渭北春”,同样是虚字上犯病,“岂异”“宁殊”皆是相似之意。大诗人不免如此,所以有人为了避免合掌,干脆虚实相对。
同类词语在一首诗中出现过多,也属诗病,称“堆垛”。主要出现在写景类诗对地名的使用和怀古类诗对人名的使用,前者称“田庄牙人语”,后者称“点鬼簿”。《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宝玉笑道:“诗中暗用六人,却也别致有趣。这也算得点鬼簿么!”就说此病。比如张正见古诗《白头吟》“含香老颜驷,执戟异扬雄。惆怅崔亭伯,幽忧冯敬通。王嫱没胡塞,班女弃深宫”,六句中引用六古人,是堆垛之病,可称“点鬼簿”。陈师道《后山诗话》记: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王平甫云:“庄宅牙人语也”。就是指地名的使用稍嫌堆垛,但也有虽连用地名也不觉堆垛的诗,比如陈子昂《度荆门望楚》:“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纪昀评其前四句“连用四地名不觉堆垛,得力在以‘度’字‘望’字分出次第,使境界有虚有实,有远有近,故虽排而不板”。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见堆垛之迹。”(赵翼《瓯北诗话》评)所以堆垛之病,如果造成凝滞之感就为病,但若使人不觉,便是诗人剪裁之妙。
前面说字、韵、词意、词语类型的重复是病,句法的重复也是病。都穆《南濠诗话》特意指出谢惠连诗“屯云蔽层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浮氛晦崖巘,积素惑原畴”,六句句法相似。《瓯北诗话》言“《九成宫避暑》三四‘衣上’、‘镜中’,五六‘林下’、‘岩间’,句法亦重出。岑嘉州‘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一首中句法亦重。”句法雷同,则诗无变化。尤其是律诗的中间两联最忌同律,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中二联“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四句句法完全一样,结构相同,词性相同,句子节奏也相同,按句法来说是病。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提出这些病的诗论家,对待这些病的态度皆是在古人为所不忌,在今人则以为病,借赵翼语,正所谓“今人诗若此,必厌其重复,在古人正不若是拘也”。
所以,我们学习诗病,总体的态度是:“不可不知,不可拘守;力避力戒,不以害意。”(老师语)好诗未妨有诗病,有病不碍为好诗。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八句重调按诗法是大病,李白《峨眉山月歌》连用地名按诗法也是大病,但都不妨碍它们为好诗,千古传诵,常读常新。对于学诗者来说,学习诗法、诗病只是第一步,切不可停滞于此,对绝妙好诗拆解析病、找到不合法度处辄欣然作翻案文章,说“这诗有大病,不是好诗”,那便是买椟还珠、牛嚼牡丹。 诗是要去感受的。诗歌有滋味、有韵外之旨、有“言有尽而意无穷”、有“境生于象外”、有“妙合无垠”,对于诗歌的直觉体会,古人诗话几乎道尽。诗评家多以象喻式的语言写读诗的直观感受,于是我们也可以跟随他们的描述去感受。严羽《沧浪诗话》这段话太有名了,不学诗的人也听过:“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要理解盛唐诗如何“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何“玲珑不可凑泊”,断不是只讲求字面诗法、诗病,而不体会更高层次的诗味、诗境所能理解的。一些古人评诗的表达,如“读之,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徐渭《答许口北》)、如“四句诗真是归客心头一盆炭火也”(金圣叹《选批唐诗》评许浑《南康阻浅》)、如“如仙人乘莲叶舟,凌波而下也”(俞陛云《诗境浅说》评马戴《楚江怀古》),都是教人去感受、用心去体会诗歌的真味、意境。
总的说来,诗这一学问庞杂而根柢至深,数代而不尽,今人总不知、不解、不以为专门之学,其实是管中窥豹、见得太少。在古人,诗评家都是专门之家,他们是懂诗的专家,其说法尽管有一家之谈处,不必尽信,但读古人的诗话、格法、评点之类的作品,更多的是可以给我们一种专业的眼光——或者称古人的思维。用古人写诗的眼光去读诗,才能更接近诗的真实。这就需要我们后学者不断地读诗,跟随古代诗论家的脚步登堂入室,而后超脱其外,形成自己读诗的见解。读诗也如写诗,有诗家三昧,入乎其中,出乎其外。所幸我们有数不胜数的名篇佳作,也有无数诗史不留名的小家之作,可以去锻炼我们的眼光和品味。这里老师还介绍了一种办法,在此分享:读一个时代诗的全集,如《全唐诗》,按照我们的眼光去挑拣、评价,把选的诗和现存的前人诗歌选本对比,把评价和古人选批、评点作对比,尽管古人不一定尽善尽美,但毕竟是一种提高眼光的方法。愿我们都爱诗懂诗,万象变尽,诗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