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筵歌席莫辞频——悼念我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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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恍惚间听到姥爷去世的消息。
推算时间,姥爷离开的时候我正坐在公司楼下公园里的长椅上吃面包。漫长的梅雨季已经过去,正午阳光晃眼,旁边有一只麻雀跳来跳去,我撕下一点面包放在它身边,它转个圈、叼走面包,吃完后冲我点点头,继续跳来跳去,如此反复着。
我以为姥爷的离开如此突然。
然后我恍然想起,小时候去姥姥家,盛夏的北京,打了卷的绿色植物缠绕在阳台的铁栏杆上,旁边有麻雀在那里筑了巢,姥爷说它自己找上门来的,于是就把它养下了。我们几个孩子总是在阳台上玩很久,狭小的阳台不觉得挤。姥爷不时拿来水果、点心或者饮料,我们随意附和着,他看着我们,便会爽朗地笑。
姥爷的笑声回荡在耳边,我不知不觉留下眼泪。原来麻雀已经告知我姥爷离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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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到姥爷时的情景。姥爷近几年有些耳背,一开始他还会把耳朵凑近认真听我说话,没听清时会让我大声重复一遍。后来感觉他也不会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听清了。
姥爷从不会主动告诉我他想我,来日本后与他联系更少。每次我联系他,他都让我忙自己的工作,不用惦记他。倒是我爸妈总催促我有空就给姥爷发条语音,说姥爷听到总是很开心。
后来每次联系姥爷,他总是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几次下来,我便有意无意间想要回避。我不曾想过,每次回避,都是在渐渐疏远与姥爷之间的距离。等到这距离再也无法丈量,如漫长的岁月中狂风乍起,姥爷不会再爽朗地笑、不会再拿来点心饮料、不会再听到我说的话,空余我一人在这里,在逝者留下的巨大虚空之中,审视自己无处安放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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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姥爷都是过年过节,或是偶尔周末,家人带我回姥姥家的时候。
那时候姥姥姥爷还住在马连道的老房子里。姥姥家人多,大家都聚齐了有二十多人,不宽敞的屋子里总是热闹非凡。
我们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吵个不停,项目也不过是打牌、下游戏棋、玩猜谜游戏,每次都会把沙发弄得很乱。姥姥在一旁看着我们便会笑容满面,而姥爷很少展露自己的情绪,坐在客厅一角倾听,或是叫来我们与他下象棋。我们不懂象棋的章法,姥爷便会教育我们:下的时候要想好为什么这么走、下一步计划怎么走。
中午大姨妈招呼大家吃饭。因为人多,总是两张圆桌摆在一起,我们几个孩子便会在大人们摆好桌椅碗筷后争相抢占两张桌子中间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可以夹到各个方向的菜。看到一盘鱼,我们几个还会去抢仅有的两个鱼眼睛吃,抢到的便露出胜利者的喜悦。姥爷看我们这个样子,总是哈哈大笑,然后笑着问我们喝可乐雪碧橙汁还是椰汁,把自己藏在柜子里的各种饮料拿出来。有时我们几个会每人说一个不同的饮料,家长就劝姥爷不要都打开,浪费。姥爷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孩子们想喝,我高兴。
有时候饭菜撤去,大人们会凑成一桌打麻将。姥爷参加的时候,大人们会故意让姥爷多赢点,姥爷也就开心收钱。但有时候兴起,他们也会赢姥爷的钱,然后晚饭时频频向姥爷敬酒,大大咧咧地搭着姥爷的肩膀称兄道弟,姥爷无奈,便也笑着喝酒,有时喝到面容泛红,大人们无论如何也劝不住。
那时候大人们总是会玩到深夜,等到地铁末班结束,没喝酒的大人便会开车送我们各自回家。我们小孩几个自然高兴,因为可以一起玩到很晚,可以回家路上依然聊天,可以不去一人消磨漫长的坐车时间。
我曾经以为每年回姥姥家,都会像以前一样,大人们聚着大声说话,或是没完没了地打麻将,可后来我长大,发现大家聚会结束的时间越来越早、而次数越来越多。原来相聚只因为大家是一家人,而因为姥姥、姥爷的年龄渐长,相聚时间、相聚次数才发生变化。后来姥姥家搬到了更宽敞的新房子里,或许是因为房子变大了吧,家人们聚在一起时,发出的声响竟再也不如我印象里小时候那般热闹嘈杂。
夜晚我们与姥姥姥爷道别,出门总是手提很多姥姥包的粽子。姥姥家是老砖房,没有电梯,我们便会边道别边让他们快回家,他们则总是目送我们很远,笑容殷切。其实不是很喜欢姥姥包的里面放很多豆子和红枣的粽子,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姥姥劝我们吃粽子、姥爷劝姥姥说孩子不喜欢就别强迫,以及楼道里我们下楼时姥姥姥爷虽满脸笑容、劝我们路远别总跑来这里、眼神里却满是关怀与不舍的日子,都是人生无法取代的、再也无法体验的时刻。
后来剩我们与姥爷一人道别,没有了多余的寒暄,而关怀与不舍的眼神不变。朦胧夜色下,惊扰院子里散步的小猫,大人们谈论着过两天谁再来看望姥爷。旧事填膺,如影历历,伸手去取,却已然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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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住过姥姥家一次。那时候并不喜欢姥姥家,因为姥姥家没有游戏机、没有电脑、没有陪我玩的哥哥。
我在家中百无聊赖,姥爷端来水果与五子棋,让我边吃边和他下棋。姥爷不会与小孩子开太多玩笑,但他爽朗的笑和谦和儒雅的性格却让我感觉安心,几盘下来,竟然有电子游戏带不来的单纯的快乐。姥姥在旁边择菜准备晚饭,看我们下棋,安静的午后日光和暖。
姥姥姥爷总是起床很早。第二天天才亮我被姥爷叫起来,和他们一起去莲花池公园晨练。姥姥会太极剑,步伐稳健,招式漂亮。姥爷在不远处打太极拳,我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动作矫健,也跟在他身后笨拙地学着。锻炼结束天色也已大亮,他们带着我绕莲花池散步,清晨北京的人间烟火气,总是让人感觉幸福。河边有人叫卖梨子,三块钱给一个袋子,可以随便装。姥姥姥爷听了乐得不行,交钱拿了袋子便开始挑梨。我在旁边有点无奈,他们却挑的开心,薄薄的袋子快被撑破才罢休,提起剑当作扁担,驼着袋子满载而归。
后来想起来,只觉得那一刻认真挑梨子的姥爷与那个因为孩子们想喝不同口味饮料而打开很多瓶的姥爷、与那个麻将桌上输了钱也能开心喝酒的姥爷、与那个会给我们塞很多粽子和好吃的的姥爷,不像是一个人。而大人们总会劝姥姥姥爷不要舍不得吃,他们口上答应,平时依然总是吃剩饭剩菜、总是把新鲜的菜放到不新鲜再吃。
小时候过年,大人们给我们压岁钱,出手阔绰,家人们总是互相推脱,我们几个孩子却是开心不已。印象深刻的是姥姥姥爷给我们准备的压岁钱数额总是带着6,开始是66.66、166.66,后来工资水平提高,变成666.66。他们给我的压岁钱不是最多的,甚至是不算多的,所以那时候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现在回想,原来我从未重视过他们精心准备的心意,从未接纳过他们纯粹无私的祝愿,这一切让我如此悲伤。
这些安详和暖的情节中,这些过于节俭的、内心敏感的、开朗乐观的姥爷,并非矛盾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复合的整体,即使藏匿在宇宙的一隅,依然通过这些整体的多元的印象向我们传递“永恒”,纵使一向年光有限身,也当酒筵歌席莫辞频。
我记忆里的姥爷总是重复日复一日的生活,总是在自己狭小的半径里生活,但我不曾想起,是他和姥姥在年轻时克服艰难、辗转多次来到北京并扎根,是他和姥姥生育抚养了我妈妈和她的兄弟姐妹、才成就了如今二十多人的大家族、各自在北京不同的角落展现自己的光芒,是他和姥姥从三里河破旧的小平房开始一路前行、来到马连道、湾子、玉渊潭、让我们永远珍惜相聚、家族和睦、推杯换盏与麻将磕碰声中不诉离殇。
只因我们明白“永恒”的含义,在漫长的岁月磨砺中,不曾失去纯真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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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说姥爷可以和姥姥团聚了,是好事。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本以为一家人从此没有了自然而然聚在一起的理由,或者说,即使聚在一起,也没有了大家为了一件事、一个人而追求幸福、完满、团圆的心思,因为我发现,那些曾经以为会一直不变的,最终也只会成为一种维系连结的隐喻。
但仔细想来,依然是自己有些拘泥了。身体发肤皆有消亡,这是世事无常的定数。只是永恒从不在这些表象的事物中体现,它体现在生活中交汇的瞬间、体现在日复一日的细枝末节、体现在不会再经历、却永不会忘怀的记忆。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旷野广阔无边,而我们见到彼此的眼神,就能认出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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