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宝:良人的陷阱

风月场对男人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其实对女人来说也存在着诱惑。赵朴斋和赵二宝兄妹俩分别展示了男人与女人是如何陷落的。
赵朴斋来到上海滩找生意,从一个兜里揣着洋钱到堂子里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到流落街头拉人力车,诸君以为用了多长时间?答案是一个多月。赵二宝来上海寻找兄长,从进城到堕入风尘又用了多长时间?答案是七天。
这回我们单说赵二宝,且来看看这七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来上海第一天,投宿悦来客栈,使张新弟联系舅舅洪善卿。赵二宝与母亲在房间里愁颜以对,张秀英独自去看了一本戏。
第二天,二宝寻到兄长赵朴斋,计划回去,张秀英不依,二宝请她听书,遇见施瑞生。施瑞生非常殷勤地买了单,还请她们吃水果点心。晚上回来以后二宝在张秀英的撺掇下学着吃了鸦片烟。
第三天,施瑞生请张秀英、赵二宝及赵洪氏坐马车游明园,每人送了一瓶香水,晚上又请她们看戏。
第四天,施瑞生请张秀英、赵二宝逛街买衣服,吃大菜,喝酒,并撺掇她们搬去清和坊住。
第五天,搬去清和坊,与施瑞生饮酒作乐至天亮。
第六天,施瑞生在清和坊请客吃酒并留宿。
第七天,赵二宝、张秀英各换一副时式行头,虽未营业,已是倌人打扮。
上帝创世也只用了七天,让一个天真少女沦落风尘理论上讲七天也足矣。
高亚白问她本为良人为何做妓时,史天然企图为她遮羞,一旁的齐韵叟却意味深长地说“上海这地方,就像是陷阱!跌下去的人不少!”一语道破二宝落入陷阱而不自知。表面上看来,二宝是因贪慕虚荣而自误,我们如果将她进城之后的篇章再细读一番的话,会发现陷阱确实存在。
原本到上海第二天赵二宝找到了兄长马上就准备教栈里相帮去叫只船,明天回去。遭到秀英强烈反对,表示还没玩够,不肯回去。二宝只好央及道“那再玩一天好不好?”秀英则狡黠地答道“玩了一天再说”。这天晚上姐俩去听书,二宝预先表示要请客,以谢秀英相陪来一趟上海。秀英含糊笑道:“那也行,明天晚上我请还你好了。”此时明显可以看出,二宝无心久留,但张秀英已经计划好了暂时不回乡下。
张新弟此行到上海是要去典当铺里做伙计,可见张家也并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家境估计跟赵家不相上下,长留上海每天吃喝玩乐开支很大,秀英如此笃定地要留在上海白相,除非是有人帮她买单。果然,这天晚上她们便“巧遇”了一位帮忙买单的金主——施瑞生,这位有钱又大方的少爷,不但请她们吃喝玩乐,还送香水送衣服,甚至还送房子给他们住,并且最终将赵二宝留在了把势场里。
在被问到与施瑞生是何亲眷时,张秀英说“瑞生哥哥的娘嚜就是我干娘。我认干娘时候刚刚三岁,去年在龙华碰见了,大家不认得,说起来倒蛮对,这就教我到他们家里住了三天,这时候倒算是亲眷了。”奇怪的是赵朴斋的反应是“默然不问下去”,显然他发现这其中有些东西是值得追问的。作为邻居,赵朴斋本身对张家的背景比较熟悉,又经过大上海几个月的历练,坑蒙拐骗的把戏多少也能知道点,他隐隐意识到了一些问题,但是选择不去戳破它。
我们可以往前推导一下,张秀英已经见过施瑞生,曾在一个屋檐下同住过三天,并且互有好感,否则张秀英不会毫无负担地接受他请客,并且收受他的礼物。她与施瑞生之间并非多年不通音讯的普通亲眷那么简单,而是十分亲密且信任的关系。甚至不难看出,他们对于请客、送礼、搬进清和坊这一系列操作是饱含默契的。
按张秀英的说法,认了干娘以后十几年不联络,以至于见面不相识,去年才偶然碰到,不可能这么巧这次来上海又碰上了。既然有这样一门亲眷在,张秀英与施瑞生见面以后,于情于理应该正式上门去拜访,但是她没有去,而是选择私下跟施瑞生来往,直到后来施瑞生把她“抛弃”了才特意上门去告状。这说明,他们之间的来往有着不可告人的暧昧,是有必要瞒着家里人的。
从此处再往前推导一下,他们之间在这次见面之前已经有了超出普通亲眷的关系,并且一直保持着联系,所以才能够在她来上海以后迅速地接上头。所以,这一次的“巧遇”极有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赵二宝确实是掉进了一个陷阱之中。
赵二宝从“偶遇”到“失身”到“下海”,这中间的每一步都有张秀英在怂恿或推动着,她与施瑞生之间确实也存在着赵二宝所不知情的内幕,很难说二宝不是他们密谋的一部分。张秀英做这一系列的动作自然有她的打算,或许是因为她贪恋上海繁华,或许是施瑞生许给了她什么好处,只是,她的算盘打得并不怎样,最终的结果是她与赵二宝都被施瑞生给算计了。
严谨地说,施瑞生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用大上海的声色繁华将两位少女牢牢笼住,让她们心甘情愿地成了金丝雀。听书、看戏、坐马车、游明园,香水、华服、喝酒、吃大菜,这些都是上海最有钱最时髦的女人们所能享受的东西,在短短两天时间内密集地砸在两个乡间少女身上,其力道是十分惊人的。
对于赵二宝来说,其中最具诱惑力的是漂亮衣服。
赵二宝是个衣服控。到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张秀英劝她一起去坐马车时,她说:你自然没什么要紧,熟罗单衫都有在那儿,去去好了;我好像个叫化子,坍台死了!赵二宝很要强,她觉得自己才貌都不输那些时髦倌人,只是差了几件漂亮衣服。所以张秀英隔天便拉她去买了几件死贵死贵的漂亮衣服。——千万不要小看这几件衣服,我觉得正是它们才起到了关键作用。
衣服是很多女人心理中的一个BUG,正如豪车之于男人,再怎么不擅词藻的女人,对于她心爱的衣服都能涌出一万种赞美来。当然,也不单是衣服,女人对于一切的“美”都有种天然的谄媚。张爱玲的小说里经常出现女人对于衣服的纠葛。《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去香港,虽然手头拮据得很,还是赶制了一批“战袍”;《创世纪》里的潆珠最爱的就是她的雨衣,她能够大义凛然地割舍一段感情,却不能干脆放下一件雨衣;《花凋》里姐妹们为了争夺漂亮衣服无所不用其极;《等》里诊所老板的女儿深恨自己没有漂亮衣服因而没有对象,没有对象家里是不会给做新衣服的,因此整个人都被困在这个怪圈里了。很多时候,在女人的错觉里,有了漂亮衣服就拥有了春天,尤其是对于正是爱美的年纪的小女孩来说。
《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见到那一柜子为她定制的华服,第一反应就是“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来一个讨人有什么区别”,就算她这么敏感与警觉,依然一头栽了进去。赵二宝被诱惑,也是从衣服开始的。葛薇龙能忍受丫环的轻侮,能忍受姑母的抢白,却不能忍住对漂亮衣服的向往。赵二宝也是一样。
后来赵二宝给自己做嫁妆的时候,最舍得投入的就是做衣裳。光是帔裙就一口气做了五套,珠羔的,银鼠的,灰鼠的,紫毛的,狐嵌的,还有一件奢华的狐皮披风。阿虎都忍不住埋怨她太没有数了,做个狐皮袄不是蛮好,偏要做个披风。得知史天然爽约之后,二宝和阿虎商量把嫁妆给处理了,其余的东西或退或卖或当,算起来倒不甚吃亏,只有衣裳这一项吃亏甚大,也最难处理。头面首饰不论哪个时代都是可以保值的,而衣裳却有点尴尬。这些衣裳都是定制的,卖二手的时候会受尺码限制,另外衣裳流行得太快,款式轻易就过时了,价钱上就要吃亏了。对于这些难处,二宝通通不理,她的意见就是衣服全部留下,其余所有东西悉听阿虎折变抵偿。衣服就是她的命啊!
施瑞生用上海滩最尖新的时尚元素给她造了一个美梦,这个梦里有每个少女所向往的一切,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而且,这些东西是专门为她这样好看而聪明的女孩准备的。那梦里和戏里才有的一切,她只要伸一伸手指头就能够着,所费的不过是把乡下老家扔了不要而已。这对她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赵二宝本来就是个有梦想的女孩。她的才貌心智较同龄的乡下姑娘来说都要出色许多,如果要在乡下过一辈子她是心有不甘的。她的哥哥和邻居家的男孩都可以到大上海闯荡一番,她为什么不可以?穷女孩的梦想,八九不离十就是嫁个有钱老公,过上好吃好喝好玩的好日子,而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当倌人去实现的。
她和张秀英初进城的时候,说到那些倌人们,并无讥诮,反而是好奇和羡慕占了上风。她们玩笑间互相将对方比作倌人,言下与有荣焉。《红楼梦》里林妹妹曾经因为湘云暗示她长得像戏子而勃然大怒,莫说林妹妹,恐怕我们今天如果将朋友比作妓女也是一种冒犯,但是赵、张二人却不以为辱,反倒是对于倌人们的打扮和生活不胜向往。对于下海做生意这件事情,赵二宝并没有过多少怀疑和抗拒,因为,短短几天的“试吃”已经成功地将她过去十几年所受到的“三从四德”的教育全部瓦解。最初,听书、看戏、坐马车、吸鸦片烟、买衣服都是张秀英推着她走的,但是最终挂牌营业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
这里必须要提一下赵朴斋的态度。他也是怀揣着上海梦而来的,折戟之后不但没有迷途知返,反而是宁愿流落街头也不愿回老家。当他看到妹妹一步一步踏入这个陷阱的时候,他一直是沉默的。
当他得知张秀英跟施瑞生之间有猫腻时,他的反应是“黯然不问下去。”当他看到妹妹拿回来漂亮衣服,说是姐姐借给她的时候,他只是“不作一声”。又翻出三四件说是姐姐买的,他“更不作一声”。大家商量搬去清和坊的时候,他明知清和坊是什么地方,却“低头唯唯而已”。邻居吴小大劝他“上海租界上不是个好地方”,他“假意叹服”。当洪善卿上门大骂警醒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说的是“舅舅的话也说得稀奇:妹妹一块坐在这儿,倒说给人骗了去了!骗到哪去啦?”这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后来赵二宝挂牌营业,更是他亲手写上“赵二宝寓”贴到门前。
可以说,他就是施瑞生的帮凶,他早就知道了施瑞生的那些礼物都是标好了价钱将来要二宝卖身以偿的,但却没有帮助妹妹做任何抵抗,而是以沉默助力将她一步一步推进了火坑,只为了自己继续在上海享乐。

第二个为赵二宝造梦的是史天然。
这位史公子来头实在是大,作者称他是“天下闻名极富极贵的史三公子;祖籍金陵,出身翰苑;行年弱冠,别号天然;”又说他身材俊雅,举止轩昂,品貌才华无不上佳。韩邦庆行文一向平淡自然,此处“大写加粗”的排比句显得非常浮夸,字里行间充满了浓浓的讽刺和调侃意味,显然是另有乾坤。
这位神仙般的公子哥儿选遍上海滩竟然相中了赵二宝,认识了几天就说要娶她,而且要娶她当大老婆,真如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读到这里,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样,觉得这事儿有点离谱,可是人在梦中的时候对于自己的迷醉是浑然不觉的,也可能是赵二宝自从下海以来一直顺风顺水,因此膨胀起来,信以为真。她不知道,在风月场里,应当是由倌人为客人造梦的,而不是客人为倌人造梦。
史天然是个情场老手,赵二宝则是个新兵蛋子,他们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信息不对称。比如钱子刚带着高亚白去访诸金花时,会先介绍诸金花的来历,葛仲英带史天然去见赵二宝的时候,肯定也交代过她的入行背景了。良家女子堕入风尘,当然“总不过是过不下去”,但是令高亚白诧异的是赵二宝显然没有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史天然当然是心知肚明的,他应当与施瑞生一样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个女孩骨子里的虚荣,知道她易于引诱,才选她来下手。
我们来看他们相处的一些细节,可以发现史天然身上其实处处有施瑞生的影子。史天然对赵二宝的母亲极为尊敬的样子,临行辞谢,礼数周全。赵洪氏买了些糖果点心,赵二宝要面子,要他吃一颗,史公子“怃然正容,双手来接”,然后又令书童将香椽撤去放上这些糖果点心,以示重视。这些举止动作都夸张得很,施瑞生初识赵二宝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施赶着赵洪氏叫妈,言谈间十分尊敬。赵二宝命赵朴斋买点心回来待客,赵朴斋买了三碗百叶(煮千张),连赵二宝都觉得寒碜,施瑞生却赞好,努力吃了一碗。明明是在演戏,二宝却以为对方一片志诚,因此感激非常。
她后来认清了施瑞生,却迟迟没有认清史天然,可能是因为这个梦实在太美了,让人不自由自主地想要将它合理化。她以自己的青春和身体作为抵押,向上海滩租来这么一个舞台,扮成了女主角的样子,时间一长便忘了这宗交易的本质,以为自己已经变成戏中人了。在戏里,贵公子是可以爱上农家女的,就像正德皇帝爱上李凤姐那样,她沉迷于这种想象中不能自拔。
成为一个贵公子的太太,虽然这梦很美,但这巨大的幸运也令她内心焦躁不安。史太太的位子摆在面前虚位以待,她检点自身,只觉得处处捉襟见肘,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安座。名门望族娶儿媳妇,娶的是家世背景、德言容功,她有什么呢?她的家庭出身,她的母亲和哥哥,她家买的水果点心,没有一样是拿得出来的。她拼命地想要藏拙,不让母亲出房迎接史天然,要她摆出丈母娘的谱,不让哥哥跟史公子的管家一起干活,要他像个舅爷的样子,就连自己做倌人的事情也想要抹去,不肯收他的局帐,自己拿钱办嫁妆。
赵二宝是个夹生人,一条腿迈进了堂子,另一条腿还在乡下泥田里。她掩耳盗铃的样子像一只想把红屁股藏起来的猴子,可是不管她怎么注意,还是会时不时露出乡下人的本质来。
史三公子故意逗她,问她一些乡下风景,她就很认真地跟他讲她跟张秀英一起去看戏的场景,乡下人搭的野戏台,大家冒着大太阳趴在墙头上看,晒得油光满面,但是觉得真好看啊。说着说着还不忘踩了一下城里人的戏园,“像这时候大观园,清清爽爽,一个人一间包厢,请我们看,谁高兴去看啊!”又得意地说起关帝庙里一个算命的瞎子给她算过,说她是一品夫人的命,如今正好应验了。史天然一边听一边“笑而点头”,他笑些什么,想必诸君已明了。这个场景让人想起电影《燃烧》里,富二代请了一帮朋友来聚会,贫民出身的女主角卖力地讲起自己认为有趣的事,富二代们端着红酒杯笑而点头,就像看一只猴子,而猴子本人浑然不觉。
赵二宝始终是个忠厚朴实的乡下丫头,她的“人家人风范”不是装出来的,反倒是那点“妓女风范”才是装出来的,史天然这种阅倌人无数的贵公子,哪里会看不出来。最可笑的是,齐韵叟等夸她有“人家人风范”,她自己也引以为傲,拉着史天然问“你看我可像个人家人?”别的倌人们是以妓女身份在扮演人家人,赵二宝却是以人家人的身份在扮演妓女。狼扮成羊,有百利而无一害,一只羊扮成狼,不是送上去给人家吃么。
史天然离开之前,赵二宝的焦躁和做作到达了顶点,慌乱到口不择言。她虽然很愿意相信情郎,但是残存的一点理智又觉得这事是不会成功的。其实她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所以才不惜低三下四说出“随便你娶几个大老婆小老婆,你总不要扔掉我”这种话来,同时又改换素衣表明心迹,还不肯要他的钱。
她没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也是藉此逼迫他必须要纳她。她想着顶多不过是做小老婆,退一万步讲,哪怕是做外室也行,以史天然的声名地位,不可能对她毫无交待。然而,“天下闻名极富极贵”的史三公子,不但食言没有回来娶她,连那局帐也置之不理了。沈小红姘戏子,王莲生尚且要把局账给开消了,史天然这是把她涮了个底儿掉,压根就不打算再见面了,而且也算定了她不敢闹。她的如意算盘全部落了空,还落了个哑巴吃黄莲。
许多客人对倌人有一个想象的模型:她被迫堕入风尘,内心仍然清纯如良家子,像古往今来的诸多痴情女子一样,为他哭,为他死。倌人对客人也有想像:他出身富贵,样貌清俊,温柔多情,穿越风尘迷雾爱上她的真身,为她痴迷,为她打破世俗的规则,娶她回家做唯一的妻。在这个故事里,史天然遇到了他理想的模型,赵二宝也以为自己遇上了真命天子。谁能成功地将对方催眠,谁就赢得了这个游戏。正常情况下是倌人赢的居多,因为这是她们的职业,她们只有赢,才能生存。
卖身是每个女人最后的一条路,也就是说每个妓女都是没有退路的。她们只能奋勇向前,斩获男人和他们的钱,为自己谋取生存空间。为了赢得这个游戏,倌人们要经过经年的训练,如何察言观色,如何递话接话,如何识破对方的居心,如何不被对方识破等等。赵二宝没有经过这个训练,她本是良家子,半路出家挂牌营业,全靠天资聪明和自己领悟,这在把势场中是远远不够的。
曾经有人为了统计金庸笔下人物的武功排序,聪明地找出一个输出稳定的参照人物——少林寺方丈,用侠客们直接或间接与少林寺方丈对战的战绩来进行评估打分,最终将各个不同时代不同作品中的人物按武力值排出了序列。要想排出“海上十二钗”的业务水平,我们也可借用此法,赖头鼋便是各位倌人业务水平的试金石。
赖头鼋是令所有倌人闻风丧胆的混世魔王,其人粗俗霸道,性情乖戾,好勇斗狠,但又财大势大一般人得罪不起,像个烫手山芋,人人避之不及。他先后出现在姚文君、孙素兰、袁三宝、周双珠和赵二宝家,姚文君使诈用计勉强脱身,孙素兰硬桥硬马地迎战,被气得大哭一场,袁三宝家的战况没有描写,但是没闹出什么事来,算是过关,周双珠是老倌人了,应付赖公子小菜一碟,只有赵二宝吃了大亏。
赖头鼋在赵二宝家和孙素兰家的套路如出一辙,摆架子,找茬,揩油,逼迫吃酒,我们在第四十八回里完整地见识了训练有素的职业选手孙素兰是如何应对化解的,也看到了第六十回里业余选手赵二宝是如何将场子搞砸的。在赖头鼋面前,她的本质和本事暴露无疑,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姿色和小聪明的普通村姑而已。
后来二宝回想与史三公子的点点滴滴,仍然不解这个看起来毫无轻浮浪荡习气的白莲花一样的公子,为何“背盟弃信,负义辜恩,更甚于冶游子弟”,只能说,二宝太不了解上海滩,也太不了解这些嫖客们了。史天然存了心要骗她,几乎从他一出场就昭然若揭。天真纯朴的村姑赵二宝不是史天然的对手,就像赵朴斋不是陆秀宝的对手。史天然让她知道这个江湖水有多深,赖头鼋让她知道浪有多大。赵二宝对于倌人的认知太过浅薄,用我的朋友罗老师的话说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仓促下海,最后自食恶果。
到此为止,赵朴斋进城后遭遇的不幸,赵二宝全都经历了一遍,她登得比哥哥要更高,跌得也就更重。在乡下,他们属于出类拔萃的人物,到了云谲波诡的上海滩,他们的才智和阅历都不足以冲浪,被拍死在沙滩上可以说一点都不意外。

关于赵二宝的“堕落”,书里与之相对应的另一个角色,不是张秀英,而是她的“嫂子”阿巧。
阿巧最早在卫霞仙家里做大姐,一块钱一个月,负责打扫浆洗等杂物,工作非常辛苦。每天早上起来要洗三只烟灯,八只水烟筒,还有三个房间要收拾,扫地、抹桌子、倒痰盂。下午要洗很多很多衣服,晚上上客以后要帮忙招呼,不知要熬到几点才能睡。
妓院不比住家,每天人来人往,客人吃饭、喝茶、抽烟、饮酒、嗑瓜子、打牌,会留下很多垃圾,家具器物也格外脏得快。若是碰上客人喝醉呕吐的,就更不知脏成什么样了。另外,因为每天人来人往,妓院的卫生要求又比住家要高,尤其是长三书寓,来的都是豪门贵客,必须要分外讲究。
卫霞仙家有三个大姐,但是另外两个资历老,又会来事,平时不怎么干活,所有杂活都归阿巧干。这倒没什么,勤快麻利是每个乡下女孩的必备修养,阿巧唯一不忿的就是这个地方不讲理。
第二回赵朴斋在街头与她初见,逢着她心情不好,骂了他一声,怒气冲冲地从卫霞仙家中跑了出去,随即又被一个老娘姨喊了回去。后来她去小妹姐家告状,我们可以推测出来,她当时应该是受了别人的欺侮。
至于具体是如何欺侮呢,比如她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每个月只能拿到一块钱,别人睡到日上三竿,不过帮先生梳个头,陪客人说说笑,每个月就能分到四五块赏钱。还有客人合起伙来开她的玩笑,把她裤子脱掉。她去告状,自以为受到了奇大的侮辱,小妹姐却淡淡一笑,虽然也觉得客人玩得稍微有点过火,但也没当一回事——既没有肯定她的洁身自好,也没有去为她讨回公道。
后来她从卫霞仙书寓出来,小妹姐问他:“出来到什么地方去?”她回答“随便什么地方!就没工钱也没什么!”她在卫霞仙那儿干得不开心,不是因为活太累,也不是嫌工钱少,而是觉得那儿不讲道理。她觉得找个没工钱的地方也没什么,只要讲道理。她内心的道理其实就是对妓院规则的抵触。大姐应该好好干活,不应当跟客人调笑,游手好闲,吃鸦片。
阿巧这样的乡下女孩,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贞静勤劳一类的,但是在堂子里,这些恰恰都是被摒弃的。堂子里是卖笑卖身的,这里的女人们,既不用传承香火,也不用“三从四德”,她们只要让客人开心就可以了。
阿巧虽然一只脚踏入了风月场,却还抱持着外面世界的主流价值观。姚季莼的太太上门来闹事,她十分巴结,因为这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虽然姚太太被卫霞仙一顿羞辱大败而去,但她内心是站在姚太太那边的,因为人家是名媒正娶的正室太太,而且那么有钱。卫霞仙虽然漂亮又厉害,但是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彼时她虽然只是个做粗活的大姐,却敢于跟卫霞仙对呛,因为她自认为身家清白。
她从卫霞仙家里出来以后,去了张蕙贞家帮佣,后来又出来到了赵二宝家,第三十一回赵二宝下海,洪善卿找上门来痛骂,说的都是她以前爱听的那些道理——贞孝节烈那一套,但她已经变得唯唯诺诺不敢上前,等洪善卿远去才从屏门背后出来,咕哝了一句“我当是什么人,是洪老爷嚜。怎么这样呀!”言下不太赞成之意,说明她的价值观已经动摇了。她不再确定自己是对的,就像一个人终于意识到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孤独逆行。
从这时起,她开始慢慢地调整自己,小心翼翼地融入周围的环境。
赵二宝五月份开始做的生意,一开门便生意兴隆,一个月后认识了史天然,行情愈加水涨船高。到八月底,史天然对赵二宝许下婚约,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眼看着一个村姑就要飞上枝头成凤凰。
卫霞仙和张蕙贞于阿巧来说有些距离感,她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是长三了。赵二宝却足以令她映照自身,二宝跟她一样是从乡下出来的穷女孩,到了租界以后却真成了“宝”,也没费什么劲竟然摇身一变就成了跟卫霞仙、张蕙贞一样的“先生”,吃香喝辣高高在上,看起来快活得很。
这对阿巧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原来贞洁不重要,勤劳也不重要,坚持它们并没有任何回报。赵二宝们获得富足而自在的生活完全与这二者无关。她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和所受到的教化,终于被全然瓦解。
六月底,阿巧还勤于所事,一大早起来边打哈欠边扫地,对于赵朴斋的调戏掉头不理。等史天然许了婚事,赵二宝兴高采烈地办起了嫁妆。阿巧也跟着着急起来,原来摆脱贫困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要累死累活做个大姐?
这时候她才突然理解了卫霞仙家里那些大姐为什么跟她不一样,也突然省悟了自己曾经多么“傻”。她或许意识到了,贫与娼本是一体的,只有贫者才会为娼,并且不论是贫是娼,都是要为富贵阶层服务的,要么出卖身体,要么出卖劳力。在很多时候,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真要计较的话,怕是为娼还要更轻省实惠一些。
她不想再做穷人,而眼前又有这么一辆可以迅速晋阶的车子,当然要爬上去,哪怕是没有她的座位。
她虽然“模样俊秀,身材伶俐”,到底不算出挑,没法模仿赵二宝出道。但是她也有了“上进”之心。如果不能成为倌人,那么巴结个有钱有势的人也是好的。
在她的小小眼界里,赵朴斋这个“国舅爷”也算是个潜力股了,自从赵二宝做上史天然以后,他就衣衫整齐,银钱阔绰,俨然大少爷款式,于是就倾心巴结起来。没过几天,便已经“绞得像扭股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其“堕落”的速度跟赵二宝也相差无几。
有意思的是,赵家虽然也是乡下来的,并不比阿巧高贵多少,但是赵二宝却死活不肯认阿巧这个嫂子。尽管她们的出身是一样的,但是到了租界以后,她们的身份已经有了阶层之分。她是先生,而阿巧是个“臭大姐”。
这个时候的阿巧再也没有了当初跟卫霞仙对呛的锐气,因为她已了失去了清白的名声,也就失去了立场。那个时候虽然她穷,但是面对不贞的娼妓时,仍然可以高傲地扬起她的头颅,当她臣服于堂子的规则时,她便立刻变得卑下。
故事最后,赵二宝一家陷入绝境,不知是否再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也不知阿巧有没有得偿所愿当个舅太太。但是她的内心是柔善的,尽管赵二宝作践她,讽刺她,最后赖三公子殴打赵二宝的时候,她仍然奋不顾身地抢上去保护她,说明她从心底里已经视赵二宝为家人,也说明她仍然是个纯良之人。
至于她与赵朴斋的婚后生活,我想到张爱玲的一个短篇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这个故事的女主角阿小是个勤劳能干的苏州娘姨,她的性格像极了中年版阿巧,她的丈夫也跟赵朴斋颇为相似,只不过她们没有生活在堂子里,而是分头打工。平时两口子分居两处,养了一个儿子,手里虽然拮据,但是跟乡下老家的人比起来也算维持住了体面。在那个故事里,阿小(阿巧)对于这样的生活很知足。
阿巧就算“堕落”,其获益与风险也很有限,而赵二宝这一失足却跌得很惨。史天然放她鸽子,使她成为租界的一个笑话,并且又欠了债,母亲病得奄奄一息之际,又被赖头鼋这么一番打砸,堪称雪上加霜,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书的结尾,她梦见史天然来接她,心中大慰,决意不计前嫌重修旧好。胡适先生夸奖她“温柔敦厚”“怒而不怨”,这个夸奖就像齐韵叟夸她“果然好人家风范”一样令我反感。正是因为这样“温柔敦厚”“怒而不怨”的女子多了,所以才有那么多“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负心汉,要我说,宁肯个个都像周双玉一般泼辣果决,男人负心的成本高了,乱来的也就少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赵二宝的良善心肠是不可否认的,她没有接受过那么多关于人心算计的训练,骨子里仍然是个天真淳朴的乡下姑娘。且不说她对兄长的爱护和对母亲的孝顺,她对张秀英的态度便是佐证。张秀英曾经欺负她,后来她却不计前嫌为她介绍了尹痴鸳,张秀英在她的帮助下果然生意好了起来。最后梦中史三公子来娶,张秀英作为看客又蹦了出来,这一细节对赵二宝这个人物的描画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在外面吃了亏,生怕小姐妹看笑话——终究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啊。
她来上海一趟,认识施瑞生和史天然,遇仙一样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民间有很多这样的传说,樵夫在山中砍柴,逢着神仙对弈,神游物外,贪看一局,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她来上海原本只是想看看戏,做个散场即走的观众,没忍住诱惑自己上台演了一本,没想到戏服再也脱不下来了。这个聪明的笨女孩,半年时间里从一个村野少女化身上海滩的红倌人,又狠狠一跤跌至债台高筑,一切恍然如梦。
我曾经怨念于韩邦庆为何不在跋里交待一下赵二宝的结局,后来多读了几次书,对堂子里的规则更了解以后便释然了。《海上花》的开头,是嫖客(花也伶侬)的梦醒,书的结尾是倌人赵二宝的梦醒,至于二宝接下来会怎样,那是梦里的事情,不重要。读者跟着一梦到此,该醒了。
配图:电影《海上花》剧照
感谢网友为我校稿,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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