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水色万蛙鸣
若不是我暂停手头上的工作任由自己陷入到机械般毫无韵调儿的蝉鸣里去,我几乎忘记了这是盛夏。
作为一个日头底下长大的北方人,我记忆中的盛夏是“咯嘣脆”的。手里头捧个冰镇西瓜躲在河边儿的杨树蔽荫处,头顶上是永不停歇的聒噪蝉鸣,像是要把杨树叶子一嗓子震碎了似的。太阳刚刚烧好一池的沐浴水,三五个黑泥鳅样子的小男孩一个猛子扎进池塘里,倒也不往远处游,就站在池子中央热热闹闹的扑腾,其实也没有远处可以游,不过是灌溉之后剩下的一洼泥塘罢了。除了这热闹,热浪底下的一切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在酣眠。
我们那儿雨水少,虽不能说“贵如油”吧,但它总是活在人们的期待里。风吹起来的时候,他们扬起脸来察觉不到一丝水汽的味道,风是干的,太阳是毒辣的,脚下的土地晒成一层沙,上面画着一个个小脚丫。
不过真要下起雨来,也从不忸怩。黑云压城,浩浩汤汤,倾盆而下。“来雨喽,来雨喽,快跑喽”,躲在树荫下的老太太抬起屁股,一把提溜起小马扎,一把摇着蒲扇,佝偻着身子,一步一颠儿。一会儿功夫,她们转移到了谁家的门廊下(我们那儿土话叫“大门底下”)。伴着此起彼伏的雷鸣,庭院里接二连三的冒起泡泡,老太太们听着那些个咕噜咕噜冒起来的泡泡,一边云淡风轻的忙活着手里头的小活计,一边咧开嘴笑滋滋的说道:“可算下了场大雨。”脸上堆叠起来的褶子里平添了几分好气色。
我伸出手接了一把屋檐下跌落的雨水,冰冰凉凉,直惹得胳膊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打了个寒噤,奶奶骂道:“还不穿上外套去!”
一场雨过后,池子里的水便轻而易举的填满了,不光是池子里涨了水,就连门口的大土坑也填满了,水漫过了平日里随意铺张开来的小路,小溪一样,潺潺的流过家家户户的门口。他们穿上靴子,挽起裤腿儿,在门口的水流里垫了几块砖头。他们扛着锄头聚在土坑那里,商量着怎么把淹没的过道上的水引出去。他们扛起锄头,趟过即将没过靴子的雨水,继续向田地里走去。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压的很低,上方是浩淼的云山云海,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秧苗,它们正伸直了腰杆儿,拼了命的向上长去。前方的泥土路上,是他们的背影,越来越小。
一只蛤蟆从哪里蹦了出来,恰巧落在一片垂落的月季花瓣儿里。
夜幕把雨水的欢愉和家长里短的闲谈都压了下去,芦苇丛中游过的青蛙自在的拨弄着幽静的水流,它们把日头底下蒸腾的浓汤和小孩儿的热闹隐秘的藏了起来,那时,只剩下它们了,漫天的星辰与自然的音乐。不知道安静了有多久的蝉又开始唱起歌来,它们喝了大自然的雨露,润了润嗓子,和蛙鸣连成一片,此起彼伏,一唱一和。
一池水色万蛙鸣,扰了多少人的清梦。
眼下仍是江南的梅雨季,缠缠绵绵,挥之不去。我一直想,夏天到哪个阶段了?他们说三伏还未到。这里的夏天也是热的,太阳很少明目张胆的暴露出来,她躲起来亦或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于是世界也跟着朦胧起来,就是人的身上也总有冒不完的汗。可当我把脚丫踩在地上,又总觉寒气逼人。雨停的时候,蝉就开始叫了,时高时低,比起北方扯着嗓子的叫喊,倒也显得温柔了许多。
十五六岁时读戴望舒《雨巷》,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那时总幻想自己穿着凉鞋踢踏在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上,清风不燥,雨下不停,温柔、浪漫、宁静。可理想终究是被美化了的,现实中的美好要瞪大了眼睛,还要强行把自己从聒噪的声音中抽离出来才可以看得见、听得到,宁静和浪漫只是属于少数人的,而大多数人都把生活蒙上了一层油烟,甚至过滤掉了乳白色的米粒,淡淡的茶香,酸酸甜甜的水蜜桃,只把那层油烟狠狠的钉在心里。
我在梅雨的天气里怀念北方干脆的风。
我的窗外有一棵合欢树,水粉色的花儿开了又落了。它们在朦胧的雨里,在灰暗的天空下摇曳生姿,有一只小鸟想要去啜挂在叶子上的水滴,可是风呀总是停不下来,小鸟随着树枝跃动起来。
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风,咖啡的香味儿渐渐变得浓郁,雨还要下呢,可日子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