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与留守儿童

过年期间，在家把蒋能杰拍摄的纪录片刷了一遍，每一部都会忍不住掉眼泪。我的共鸣点不只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快要被我遗忘的真实，通过屏幕被再次唤醒的隐痛。尤以《村小的孩子》让我震撼，在心灵上锤下裂痕。

从小乡镇去大城市后，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在对待教育这个问题上，高校教师、公务人员、商业精英大部分愿意让子女去欧美念书。这样的群体在我看来是今日中国之精英，拥有更高的社会资源调配能力和人生自主选择能力。他们的子女在本身具有强大基因的前提下，从小就具有世界级别的见识和眼光。之后的教育进阶完全是一个精英培养计划，读优质小学，国内顶尖高校的附属中学，高中参加各类竞赛。虽然不需要太辛苦就可以读国内一流（与河南山东诸省比较），他们仍然会去欧美的名校留学。高考只是这些精英的选择项，而不是必答题。越是食物链顶端人群自由选择能力越强，随着中国实力（经济体量和精英的全球能力）不断提升，中产阶层也不断瞄准这一留学人生打造自己的下一代，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争一回面子。

网络上经常有类似这个类型的段子，当地级市里的家长们考虑让孩子选择去哪一所高中时，北上广深的中产已经拿起世界地图，构想孩子的世界人生了。人本无高低贵贱，但视野的差异决定了选择的高度。在这种市民化调侃的背后，有一种更为普遍的声音，没有多大的可能参与到轻娱乐之中。他们的父母在工地、在厂房、在大楼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孩子是留守在家的孩子。中国有多少进城务工人员，就有多少这样的后代，而每个家庭对教育的希翼都考验着教育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的人心。

从留守儿童的真实体验到精英留学人生的事实描述，如我这样小镇青年，数十年随着学历的提升，才能真切感受到两极分化背后的结构性社会失位。

我所描述的精英教育事实，对于社会上绝大多数人，是难以置信的，尤其这些年。当这些人听到这些精英在教育选择上，没有选择自己国家，而选择了欧美帝国主义，就会咬牙切齿，大声喊出来“这些个卖国贼”，“吃着国家的饭，砸国家的锅”等。大部分人信奉的是“钱学森之问”，然后以此标准来评价精英的动向。另外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些精英的留学只是一个选择项，多数还是想拥有世界的能力。注意我这里说的不是追寻灯塔，而是拥有世界。比如在灾疫期间，传出这样的新闻，当东边严重时乘机去往西边，西边严重了有买通的能力，回到东方。网友们关注这个新闻的视角是这样的，他们“两边便宜都想占”，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这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将自己无法得到的能力转化为可供嘲笑的对象。排除这种精神按摩后，更重要的是信息不对称。

在信息公开最完善和交流最充分的前提下，也会有信息不对称。因为人的个体差异、社会分工、重要性感受等，都会使人们在认识同一现象时，产生不同的看法，甚至截然对立的态度。如果有人试图利用信息不对称达到社会整合的目的，那就会出现魔幻现实主义。表面的齐整化无法消解因事实认知差异带来的价值撕裂。如果你现在和一部分人讲精英的欧美教育认同，和他们讲留守儿童的教育难题，他们都会将这个问题转化为一个政治立场问题。谈留守儿童是抹黑，谈精英留学是背叛，在抹黑与背叛之间，我们没有人真正关注这个社会真正在发生着什么。

《村小的孩子》中有一个片段，一些去农村支教的大学生，帮助孩子与在沿海电子厂工作的父母视频，孩子们哭了、大学生哭了、父母在另一边忍住不住的抽噎。“爸爸妈妈没有能力把你们带到身边，爸爸妈妈每天也很幸苦，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工作结束后就是睡觉，你们要像大学生哥哥姐姐学习，不要以后像我们这样外出打工。爸爸妈妈爱你们”，视频这头，懂事的哥哥为弟弟抹眼泪，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好好学习”。妈妈继续说“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你要多帮忙。”简短的对话，清晰的呈现了当代农村家庭抚养结构和代际沟通主题，将人生的真实摆在摄影灯下，就是最有意义的时代作品。这也是我喜欢贾樟柯电影的原因。

当留守儿童的父母们在工厂里日复一日的工作时，他们想的最多的是下个月的工资。他们是如何看待精英留学呢？他们的世界里压根不存在这种观念，因为这是他们无法接触到的世界，他们关心的教育是今年村里的老师还能不能留住的问题。前段时间，网络上流传“吃着泡面，骂美帝”的大叔，这个照片流行同样符合了一部分人想要嘲笑的心，但这种嘲笑不是精神胜利法，而是结构性病理的调侃。调侃者中大量恰恰是那些精英，因为他们看到一个人不去思考会是多么的可怜可悲可恨。全球化的时代，更少的利益博弈，更多的合作共赢才会真正改善泡面君的认知，但如果有人说“双赢就是赢两次”的话，恐怕会事与愿违。

社会不是丛林，否则不会有人为《村小的孩子》流泪。可流泪能解决什么呢？这时会有很多人会想到，从根本上还得靠脱贫攻坚，依靠国家整体的发展，才能带动边缘地区的教育改变。我认为问题的重点不在于扶持，而在于分配正义。如果把用于大城市的资金支持人才支持向边缘地区倾斜，让这些地区的代表们真正参与到教育变革的布局中，也就是从一个社会公正的角度布局教育而非社会利益的视角。那些真正具有拥有世界的精英，如果能真正关注社会的改善而非逃离，那才是真正的精神贵族，这需要精英在视野下沉和深入。而那些真正想试图改变自身命运的留守儿童们，在他们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在辛苦赚钱的同时也关注一下与自身相关的政治议题，不断关注社会发展也才能挣钱更多，需要视野上升和广泛。

教育的极端差异化与经济发展的收入分化呈正相关，社会的作用是克服这种因为经济不平等而造成的教育不平等。但经济的解决方式是片面的，有时候甚至产生相反效果。在地方基础教育中，如果能打造衡水毛坦厂式的教育就是最优了，可他们无法理解那些精英为何远走他国拥抱世界。要构筑留守儿童的教育梦，重点在于如何转变这些父母和乡村教师的观念，让他们对教育的理解，与现代式的教育理念吻合。这样才不会出现泡面君式的笑话，也会有更少放羊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