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记忆里的夏天是爷爷家后山下的公园。

爷爷家住在老城区，挨着甘井子，背靠着一座矮山，山下就是甘井子公园。从公园里可以直上山顶，山上遍布各种防空洞的入口，是“深挖洞，广积粮”时代的产物，二叔说整座山都是空心儿的，里面则住满了流浪汉，杀人犯和臭流氓……

儿时常在洞口朝里面凝望，有进入的冲动，终究没那份胆量。后来读过了尼采和克拉夫特，意识到曾在洞底吸引我的是心里背光的那一面，司掌深渊和未知。防空洞里相互连通，巷道错杂，有直上直下的通风口，后来有个孩子失足摔死在里面，洞口就都被水泥砌上了。

爬上山顶能见到一幢在三十年前很有现代感的建筑，像一座塔，总有五六层高，外皮是那种游泳池里常能见到的长方形小瓷砖拼贴的，在山下就可以望见。那座塔自我有记忆开始就是残破的，也许曾有过大门，现在也砌上了水泥。关于它的来历，二叔也说不大清楚，只隐约记得是气象局在许多年前建的，据说还耗资甚巨，建成不久就莫名荒废了。塔如今仍旧挺立着，仍旧残破。

记忆里的夏天喧闹，在爷爷家的阳台上就听得到公园里的蝉鸣，一片片一重重，如潮如雨。每到那个时节，我就兴奋不已，拉着二叔带我去抓。

小时候家里人说蝉，不说“知了”，说成“蜜蜜嘎”。抓蜜蜜嘎是记忆里每年夏天最精彩的娱乐活动，足矣兴奋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那时候的蝉总是爬得很高，在树冠上叫。树叶很密，在下面看不出端倪，想抓就总要上树。光上树还不成，因为蜜蜜嘎也不算太傻，你靠近了它会收声，所以还需要网。

网都是自己做，二叔找来一根丈许长的细竹竿，带点弹性的那种，用直径大概四五毫米的铁丝——俗称八号线——V（读V，不知道是哪个字）一个排球大小的圆圈，再用细纱布缝一个网兜在后面，这个捕虫网就算完成了。

二叔会爬到树上，我站在树下听他的口令，等到发现了蜜蜜嘎的位置就把捕虫网递给他。他在树枝上调整好了平衡，慢慢伸网，等到距离差不多了就猛地一扣，总能带下几片落叶来。

抓蜜蜜嘎只那一下，有就有了，飞就飞了。

如果抓到了，二叔会拧一下手腕，让网兜翻叩过去保证蜜蜜嘎逃不出来，接着朝着树下使劲一投，竹竿的尾巴就落下来插进泥土里，此时兴奋至极的我就会冲上去，从网兜里掏出吱吱叫着，乱撞不停的蜜蜜嘎，头朝下装进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瓶里。因为二叔很会爬树，所以一个下午功夫，总能抓到七八只。

等到夕阳西下，握着矿泉水瓶子回家，看着满满的蜜蜜嘎在里面爬，总有种充实感，大概源自人生中对其他生命的最初占有。

也许是怕我调皮放进嘴里的缘故，这时候二叔总会故作阴森地说：“之前邻居家有个小孩烤了一只吃，结果口吐白沫了……”

我至今不吃蜜蜜嘎。

至于那些被抓住的蜜蜜嘎都怎样了，我着实记不起太多，想来令人激动的只是狩猎本身吧。后来好像用积木垒过“城堡”，让它们在里面爬；好像也试着喂他们草吃但找不到嘴；到最后总会放飞一些，也总会死掉一些。

总归那就是夏天了。

后来上了初中，读了法布尔的《昆虫记》，才知道蝉在树上产卵，而后卵长大落进地里，要在土壤中经历大约三五年的生长才可以破土蜕皮，书中管这个过程叫“羽化”。羽化后的它们才拥有了飞翔和振鸣的能力，开始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一生，却也只剩下了六十天左右的寿命——它们需要在最后的生命中吸收树汁以为后代汲取足够的养分，拼命鸣叫来求偶，交配，而后死亡。好像《超体》里进化到了终极形态的斯嘉丽约翰逊，要在湮灭之前把知识留下来——这段生命刚好是一个夏天。

法布尔还说：蝉只在白天叫，如果夜里听到了短促的蝉鸣，那一定是树上的蝉被蝈蝈或者螳螂偷袭时发出的惨叫。自那以后每当在寂静夏夜听到一两声蝉鸣，感情就会变得复杂些。

少年一晃而过，已是2020。今晚遛狗的时候，看到一些人在楼下的树上缠胶带。

开始时不明白，后来想通了——幼蝉破土时还不能飞，得先蜕皮，这个过程需要在树顶完成，因为此时的成蝉极脆弱，也几乎无法移动，需要高度做掩护。透明胶条很滑，幼蝉无法通过，被胶条拦住爬不上树，就只能在低处强行蜕皮。等到第二天黎明捕蝉人到了，树干上刚刚展开翅膀还不能飞的成蝉就全进了箩筐，一只都落不下。

上网查了查的确如此，据说如今每逢夏季，捕蝉卖给饭店的人都收入不菲。

大概晚上八九点，觉得心乱，索性揣了把壁纸刀下楼。

夜晚是蝉出土破茧的时间。在树干的胶条下看到许多正在脱壳的幼蝉，皮色尚浅，是种近乎透明的洁白，在手机闪光灯下反射荧绿色的光，翅膀尾部则因为太薄了的关系融进了夜里，呈现一种幽蓝，正挣扎破茧。

古人觉得钓鱼这种行为是有德的，因为愿者上钩。相对而言，撒网这种事就欠了些德行，如果实在要下网，也有句话叫“数罟不入洿池”，是说捕鱼的网眼不能太细，为了让鱼苗能游出去——维持自然的平衡，便是大义。猎人是真正敬畏自然的，因为要靠自然吃饭，有部很棒的纪录片叫《犴达罕》，讲一个鄂温克族的猎人，打犴，在雪窝子里猫一宿，开枪时仍会放倒大的，放走小的……不能不佩服人类的智慧，一指宽的一张透明胶条，就下了绝户计，真所谓天网四张，万物尽伤。

看蝉看了好久，拍下两张照片，撕下百来张胶条，又不由记起儿时的夏天，艳阳似火，蝉鸣如雨。

爬上去吧！都不叫了还有什么夏天。

20200724 狗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