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事大，向死而生：写在奶奶周年祭

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里面有一段描写斯通纳听到好友大卫·马斯特思战死前线的消息后的心理活动，最近读到，感同身受。

“以前，他想到死亡，无非把死亡当作一个文学事件或者时间对并不完美的肉体施加的缓慢无声的耗损。他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发生在某个战场上的暴力爆炸，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割裂的喉咙里血流如喷。他对这两种死亡方式的不同感到不解，也不明白这种区别意味着什么；他发觉某种痛苦从内心慢慢萌生，那是他曾经从自己的朋友大卫·马斯特思那鲜活的心中瞥到的痛苦。 ”

今天，是奶奶去世的周年祭。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在我痛苦到无处倾倒，睁着眼睛、闭着眼睛，我发现都躲不过去这种失去再不复来的痛苦的时候，我曾经打开豆瓣日记，妄图用我平时最能投入注意力的写字来平静心情。最后发现，即使只是敲下最简单的事实“奶奶走了”这四个字，我也痛哭到不能自抑。

从小我妈说我是个有福的小孩，我问为啥，我妈说是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健健康康的，给了我四倍的齐齐全全的爱，都很疼爱我，所以我是个有福的小孩。

这一句话过去这么多年，我活得悠然自在，我忘记了“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这件事。

跟斯通纳一样，在这之前，我把死亡当做一个文学事件，或者时间对不完美的肉体施加的缓慢无声的耗损。当我第一次见识到死亡的正面，意识到死去意味着再也见不到，我措手不及，那种痛苦，从我的两只眼窟窿，直冲入心、肝、脾、肺、肾 …… 在我这个“人”的内部，绞心揉肝，拉肠破肚。

以至于，当我结束七天年假，回到公司上班的时候，我看着周围的同事，他们正常地说笑，我不理解，他们比我年长，我都耳闻过他们某人的亲人去世，他们也见识了死亡的真相，为什么他们现在还能正常的生活。

我怀疑他们都是空壳的人。

我整个六月、整个2019的下半年都一直走不出来。

我一直觉得奶奶还在那里，还在日照的那个家里，我一直记得我妈的那句话，我是个有福的小孩，所以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会一直健健康康的。只要我不去面对，她就还在。

甚至在奶奶生前，我意识不到她有一天也会老，我忙工作、忙生活，都很少去看她，我觉得只要我还和以前一样正常地忙工作、忙生活，她就还一直还在那里。

直到今年3月，我老是莫名其妙的发烧，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开始烧，烧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又退烧。反反复复。正值疫情期间，身边的人被我搞的人心惶惶。

我有一个道士朋友跟我说：死去的人如果不放心阳间的亲人，会回来看看，但是因为她刚去到那个世界，不知道阴阳已相隔，所以如果她回来看你，你就会发烧。让我烧纸祷告一下，让她放心。

佛说：人有三大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知道我正在经历的是爱别离。

可我一直拖拖拉拉。最后是郭大爷拉着我去的。

纸钱明明灭灭，天很黑，下着雨的十字路口，我撑着伞，叫出“奶奶”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她真的走了，这是我从心里第一次接受这件事。因为以前如果我想她了，我可以坐车去她家就可以见到她。

现在再也不能了，我要烧纸钱才能和她说话。用这种人类最古老的交流方式。

我记得那句完整的佛教偈语是这么说的 “谨白大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各宜醒觉，慎务放逸。”

各宜醒觉，慎务放逸。

那晚回来后，我那莫名其妙的发突然好了。

我不知道我的道士朋友说的另外一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我不敢否认，因为人类毕竟并不是全知全能。

我记得很久以前读过孔飞力的《叫魂》， 据说，术士们通过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发或衣物， 便可使他发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灵魂精气，使之为己服务。

于是爆发了1768年的“叫魂”大危机，从农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宫邸均受波及，身居庙堂的弘历寝食不安不断发谕旨督促查真相，十二个省份的官员丢掉乌纱 ……

最后得出真相却发现所谓的叫魂恐惧只是一场闹剧，竟然是因为几个和尚和工匠之间的嫉妒。见不得对面的寺庙比自己香火旺，见不得别的石匠竞到修石桥的活。没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妖人，只有一件是冤案的妖案，自扰扰人，造谣诬陷，屈打成招。

“叫魂”妖术只是产生于无知又滋长于忌恨的一个幽灵。

2018年3月的那个春天，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是多么纯粹地相信，这个世界是没有灵魂的。

当然，我也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我因为一直放不下，所以日有所思，忧思郁结，导致发烧反反复复。可当我真正放下，心中包袱解开，于是精神影响到身体，自然而然好了。

不管哪一种解释，只有当你直面了死亡，可能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吧。

释然放下，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做到，可是这也是人类这种生物最不同于三体人的一点，我们有自己的思想，并且一直在成长。

惜取眼前人。

很晚了，十点半了，不码了。

最近在看《存在与时间》，我们都在向死而生，所以“死”与“亡”也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