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爱玲吃食,谈及一二
说到吃,张爱玲绝对是有话语权的,那旧时代的巨轮虽然裹挟着满当当的各色琼瑶玉露訇然划着浪花渐渐远去,却仍然能够在她的描述里依稀找到过往食物秘艳可爱的形象。
比如她说,云片糕是艰涩的惆怅,仿若一种腔调,让人流连。牛奶是要喝泡沫的,像特有的仪式感,不这么喝浑身上下便难受,小白珠子零落地溜进肚囊里,总有一种满足。再比如那记忆中的“牛肉庄”,只要进了店,便是白净可爱得让人愉悦,这在饮食店行当里,却是极为少见的。茄子的咸香,搅着虾仁小青鱼,那滋味只会让人笑嘻嘻地合不拢嘴。说起来,像是疗养院般的存在。这些在张的食谱记叙里,总是如此富于颜色。
听她描述食物,总是不禁要饿得咕咕叫。虽只是文字上的演绎,也足以让人垂涎欲滴。那西洋茶食店里的鸡蛋与香草精,以及那焦香的蛋糕,让人浮想联翩。还有那专门辟出一章写的草炉饼,倒是一股子烟火人间气,喷香焦脆都冲到我的鼻尖来。臭豆腐更是如此,只在文字中游走的吆喝声,那又臭又香的风味竟也有了实际的影子来。
馄饨倒是常见的,轻描淡写地略抛了几个字,算是一个交代,总有点意犹未尽。那蛋糕与如今的大概也明显不同,至于何味道,真想回去那个时代亲自品尝,吃个够。
毕竟人绕不开食物的,再如何清心寡欲,饿起肚子来,也唯有投降的份。亲历战乱和饥荒的人更加明白这道理。因而那会儿,一碗米饭的奢侈,是现代丰衣足食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爷爷辈的人,坐下来促膝而谈时,总不免说些与吃食有关的,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吃不上饭”为主题。“平常还有地瓜丝煮着吃,大饥荒时,啥都没了,就到山上扒树皮树根树叶吃,吃到后头胃都受不住了,阵阵的绞痛。”外公喝了口茶接着说:“吃那些东西,根本没有一点油水,时间久了,就吃出毛病来,很多人因此丧命。”
母亲说:“你外婆小时候吃不上盐,没有盐巴怎么办?门闩不是经常要用手去触摸嘛,上面沾满了汗渍,带了一些盐的味道,就从上面洗下来。”母亲还说:“因为你外公那时候极少吃盐,平常走路都没有力气,浑身没劲,更加无法干活。”
“逢年过节才有肉吃,穷人吃不起瘦肉,有买肉,也只专拣些肥的,与咸菜一起煮一大锅子,一年难得吃一次。因为吃肉的机会太少了,逮着机会吃一回,一不小心还会闹肚子。”
或许在战乱频发的年代,对他人的苦难早已变得麻木。即便是城市中过活惯了的张爱玲,也些微意识到了这片土地无处不在的苦难。比如她用略带怜悯的口气说:“那些个苍黑瘦瘠的男子,显得太瘦太老了,在街边游荡,淡褐色的疤斑,像是个‘黑半浓’的鬼影子,微微驼背的瘦长条,似原先是个圆脸,如今却磨得让人看不清是黑是白,那张脸,乍看会让人吓一跳。”“……无法存活才上城市来,一天卖一篮子饼,聊胜于无的营生。”
那时的城市,还有一些橱窗展示柜的意味,尽摆着些吸人眼球的玩意儿,令旁人以为一切都是完美的。妖娆的霓虹灯,灯红酒绿,莺歌曼舞,在同一个世界下,却时刻有人因为饥寒交迫,而暴毙街头。生活的戏剧铺展着,悲剧在没有尽头的前方一泻千里。
有这样一个画面——男人半恼半笑地对买饼的客人嘟囔道:“哪,炒炉饼。”“吃嘛,姑娘,顶顶好吃的草炉饼。”他撕下来一块,放在嘴中干敷敷地吃着,不断重复着:“好吃呢,姑娘。”远在乡下的床上,有他已经病了多日的妻子,他看着只零星卖出几个饼的篮子,泄气一般地瘫倒在“中华银行”的墙根处,冰冷而坚硬,浸得他的心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