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薛忆沩的《深圳人》是一场如鲠在喉的情感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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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读完了薛忆沩的短篇小说集《深圳人》,想简单聊一聊这部作品。本文认为《深圳人》的许多篇章重点关注了亲密关系中那些孤零零的自我,如《物理老师》、《出租车司机》、《剧作家》、《两姐妹》、《同居者》…… 作者笔下的角色无一例外都具有极强的反思能力,那些细腻的心理描写以及从人物口中吐出来的“碎碎念”揭露了情感世界的矛盾与模糊。小说集的总体行文突显了薛忆沩精巧、细腻、敏锐的写作风格。之所以说阅读《深圳人》是一场如鲠在喉的情感冒险,是因为每次随着剧情不断体悟人物的心绪,总是会被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感笼罩,最终也总是没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因此,本文准备以《剧作家》和《父亲》两篇为例,简单谈谈这一丁点的感触。
《剧作家》前半段的铺垫为读者描述了这样一个人怪人。他搬来小区以后,从不主动与邻居打交道,长年身穿印有莎士比亚头像的T恤,每天上午十点二十分钟到小区花园东端的松树前默祷。直到我有意接近他,才得知他是一位剧作家。交谈之中,他时常欲言又止。每当我问到关键问题时,剧作家总是选择谨慎地克制且回避。谈话毫无成效,我没有挖掘出剧作家的秘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这座城市。在剧作家寄来的一盒磁带里,他激情澎湃地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
困扰着他的,是十四年前他与爱人戛然而止的“不可思议”的激情和十年前他那郁郁而终的妻子。按照从前往后的顺序梳理,在十四年前,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并与她维持了一段他们称之为“不可思议”的激情。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了他不爱她。
她说那天清晨独自站在莎士比亚的墓碑前,她终于恍然大悟!她说我其实根本就不爱她,从来就不爱她。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不要去在乎她对我的感情的羞辱……(原文)
分手四年以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剧作家的电话。纠结了四年,她想完成关于这场感情的清算。她给他寄了一个包裹,并在电话里问他究竟为什么他们的激情会中断得如此突然。可剧作家接通电话的那一天,恰好是他与妻子结婚的日子。得知此事后,她大发雷霆,并对他施予了永远的诅咒。
她突然大笑起来。她说这实在是太可笑了。但是马上,她的声音就变了,变得极为阴沉。她说她等了整整四年才终于获得勇气来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她说这太荒诞了,就像我写的戏剧。这是为什么?她用阴沉的声音问,为什么她那样一只小船会撞上‘如此荒诞的暗礁’。那是她自己用的词,她说‘如此荒诞的暗礁’。这也许就是命吧,我说。我以为这是对她的安慰。没有想到,这是对她更大的刺激。她愤怒地说她不相信命,尤其是不相信这样的命。我不敢再多说什么。我也不想她再多说什么。 (原文)
挂断电话后,剧作家与妻子如期举行了婚礼。收到包裹后,剧作家将其藏在了书架顶层的柜子里,决心永远不再拆开。一年后,剧作家兴致勃勃地询问妻子该如何庆祝结婚纪念日,没想到妻子的反应极为冷淡。原来妻子发现了前任寄来的包裹,尽管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包裹里究竟有什么,但妻子就是据此认定剧作家不爱她。下面一段是原文里二人绝望的争吵:
‘你说过人只可能有一次真正的爱。’我妻子继续说。‘那只是我写的一句台词。’我辩解说。我妻子不能容忍我的任何辩解。‘不要忘了你说过你的所有角色都是你自己。’她反驳说。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我也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了。‘你不爱我。这是事实。这没有关系。’我妻子继续说,‘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和你爱的人结婚呢?’(原文)
之后,他们的婚姻又持续了六年。在这六年里,妻子在悲伤和抑郁中越陷越深,剧作家想帮助她彻底康复,等康复以后,她或许会离开他。可是他没等到那一天。在他出差时,妻子去世了,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是上午的十点二十分。处理完妻子的后事,剧作家在恍惚之中梦见了那个包裹。拆开包裹后,里面只剩下一本《莎士比亚全集》和两件一模一样的印有莎士比亚头像的T恤。录音播放至动情之处,剧作家已经泣不成声:
“三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从来都没有错过十点二十分的默祷。那个时刻是对我的诅咒。我也每天都穿着这种T恤衫。这含义丰富的象征同样是对我的诅咒。我的一生荒诞地属于这两个女人,属于这两种互相仇视的诅咒。这两个女人中间的一个从一开始就认定我‘不爱’她,而另一个到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原文)
这篇小说以薛忆沩一贯的敏感探讨了激情的幻灭,并且从沉默与激情两种貌似对立的情感状态里开掘出了某种隐秘的联系。紧紧围绕剧作家命运的两个女人:一个在他们共度蜜月的地方,即“莎士比亚的故乡”,接受了某种近乎神启的顿悟,从一开始就无理由地认定剧作家不爱她;另一个到最后才终于恍然大悟,认定剧作家的一生中只能爱一个人,而她很不幸只能成为一个与他结过婚的人。当两段激情都突如其来地宣告死亡时,剧作家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面对前任对他的爱的羞辱,他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离开。面对妻子不容辩解的消沉,他选择沉默地陪伴,希望她在康复以后能主动离开。
有趣的是,在薛忆沩看来,沉默似乎并不代表无感。相反,那恰恰是被深深地刺痛以后的一种失语状态,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投降与缅怀,是与曾经“不可思议”的激情最为匹配的态度。因为对方已经在一瞬间决定告别,永远地沉入自己的世界,无法对另一个人敞开怀抱。前任的顿悟堪称无厘头,作者没有交代她为何得出了他不再爱她的结论,只是陈述了这么一个不争的事实。或许是出于疲惫,或许是被羞辱所激怒,总之,面对爱人的否认,男主人公丧失了再与她深入交谈的动力,只好一言不发地离去。分手四年后,前任拨来的电话也不是为了与剧作家达成和解,而是如原文所说,是一种“清算”,而不是一种“怀旧”。于她而言,这段失落的激情困扰了自己四年。终于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气,却不是要追回往昔的爱人或追忆逝去的浪漫,而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激情会中断得如此突然。换句话说,她想了解的,或许是她的激情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往后她能否再信任这种倏然而至的激情并重新爱上其他人。无论如何,那是一个与他无关,而纯粹关乎她自己的问题。妻子的消沉也是如此。相信丈夫深爱着旧情人并没有让她拥有至高无上的审判权,相反,她陷入了关于婚姻与自我意义的否定。归根结底,一切激情的生成与幻灭都关乎自我,与他人无关,即便对方有幸或不幸地成为了这份激情的载体。这也就表明,无论剧作家抱着挽回的目的挣扎着说什么、做什么,结果都将无济于事,因为从始至终,作为被动承受的客体,他与这份爱无关。对于剧作家而言,能动派鼓吹的积极行动在逻辑上是荒谬的,因为为了得到而采取的任何行动都毫无例外地具备功利主义的色彩,可真正的感情不论得失。行动派必然导向两个结局,其一是将伤痕深埋心底(如之后要谈到的《父亲》的主人公),重归于好,背负着双方都不忍回望的记忆和困惑,违心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其二是求而不得以至永远告别。前者自不必多说,后者在逻辑上则构成了另一重挑战,即除非心甘情愿地将一生的意义都盲目地寄托于他人,否则努力争取的一方终有放弃的那一天,而放弃就是对此前所有努力的莫大的嘲讽。它表明你承诺的倾尽所有的爱无非是审时度势的权宜之计,它表明暂时没有放弃只不过是因为你“痴迷”的投入还没有累积出足够强大的失望和自我满足。除了沉默和缅怀以外,所有的尝试都不过是在“情感交易”里的某种讨价还价和权衡得失。
作者笔下的角色看穿了这种虚伪的自我满足,于是选择了保持沉默。只有沉默才能避免关于爱与执着的意义遭受现实的消解,只有沉默才能避免在逻辑上走向荒谬的自我否认,甚至可以说,只有同样任性的沉默才能表露出对于爱与激情的至为高尚的敬意。因此,从这个意义上看,沉默与激情有着同等丰富的意蕴,也只有沉默才能将两种诅咒之间的空白填满。
剧作家和两个女人的形象呈现了《深圳人》里多数角色的样貌,如《母亲》里的母亲、《同居者》里的男女、《“村姑”》里的女人……他们能极真诚地面对自我,敏锐地察觉到自我与他人关系变化的蛛丝马迹,并从中反思自己所处的状态,最后得出的结论往往是从亲密关系中抽离。但这种决然的抽离却总是藕断丝连,像抠开一道未愈合的疮疤,柔嫩的结痂上总是粘连着血和肉。十四年后,住在与那两个女人无关的陌生城市里,剧作家依然固执地保留了与她们相关的两项仪式,也就是那件印有莎士比亚头像的衣服和每日默祷的时间点。这种行为颇有形式主义的意味,即通过执着地收藏陈旧的物件,遵循无实际意义的习惯,使得物品或习惯的存在成为意义本身。通过人为地创造仪式,寄托无处安放的追忆和遐思。
然而,激情丧失以后,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抽离,另一种状态便是将就着共度余生,哪怕双方隔着一道无形的帐幕。这种感受作者在第14篇小说《父亲》里有相关讨论。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母亲去世,在追悼会上,此前没流一滴眼泪的父亲突然情绪失控大哭了起来。我并未察觉异常,只是觉得父亲或许不应该压抑自己的情感,发泄出来正合适。然而,父亲的反常表现背后是有隐情的。第二天,父亲讲述了与母亲刚结婚时发生的一件事儿。那天下午,新婚夫妇手挽手走在水库边,正值情意绵绵之际,父亲听闻水中有两个孩子呼救。身为游泳健将的父亲正欲施救,却被母亲极力阻止。母亲声称如果父亲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人,那他们就离婚,争执之下她甚至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面孔,以欲擒故纵地口气刺激胆战心惊的父亲。
“她站起来,一边拍去裤子上的灰土,一边用极为平静的声音说:‘你去吧,我不拦着你了。如果你觉得水库里的那个陌生人比你的新娘还重要,你就去吧。’这显然不是态度的改变,而是战术的改变。这种改变令我无法承受。我意识到如果我胆敢贸然行动,我们的婚姻就会夭折在摇篮里。我浑身发抖。我懦弱无比,虚弱无比,连挪动脚步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了。你母亲趁机继续对我施压。‘你去啊,我可没有拦着你。’她说,‘你在不在乎我对我没有一点关系。’她的平静(应该说是她的冷漠)令我极度恐惧。” (原文)
最终,父亲屈服了,没有下水救人,而是跟在母亲身后回了家。从那以后,父亲就只是一个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好男人、好父亲。
这篇小说的力量并不在于曲折往复的故事,而是来自一条细腻、矛盾、隐约可辨的情感线。 父亲只是讲了一段往事,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往事,展现出了二人的婚姻里不为人知的一面。在父亲的叙述中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这段有违常理、充满戏剧性的往事并没有因时光流转而逐渐被遗忘,反而变成了一个郁结在父亲心头的疙瘩 。回忆里蕴含了许多疑点,却仿佛无需做任何合理化解释。如母亲的动机,她为什么要阻止父亲救人?她明知道父亲水性极佳,出事概率极低。见死不救难道母亲问心无愧吗?其次是策略问题。眼见声泪俱下的劝阻无效,母亲立马换了一招欲擒故纵,逼迫父亲顺从。在丈夫内心交战之际却表现得如此置身事外的女人真的是十分钟前与他情意缠绵的爱人吗?从那以后,父亲像挨了锤的牛,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老实顾家的模范父亲。他不再游泳,也严禁孩子们下水。这种转变对于父亲的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举手投降还是心灰意冷之后的被迫妥协?之后,父亲又是以何种心态与母亲度过了接下来的数十年?既然这件往事已经埋在心底许久,女主人公也已经先一步而去,似乎再重新提起的必要。世界上除了男主人公以外,再没有其他见证人,可如今为什么又要郑重其事地把它讲了出来。
“有人说每个人一辈子里都会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这就是我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事情。我从此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从此就变成了一个很本分的人。我从此就肩负起了几乎全部的家庭责任。”父亲说,“你母亲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了。如果不是因为她走在我的前面,你们肯定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应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这件事与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 (原文)
“我昨天在墓地的失控大家一定会有不同的说法。不过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因为想到了另一个死者(笔者:指溺死的孩子)才嚎啕大哭的。那是一个已经死去了将近五十年的死者。我想他也许就是你母亲在阴间地府里遇到的第一个人。”父亲说,“我想他已经原谅她了。我甚至想他们很快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 (原文)
或许不只是主人公不明白,甚至连作者也不明白这一问题的答案,即某些竭力压抑的情感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现,又为什么会以不合时宜的方式展现出来?那些波澜不惊的思绪底下是否都是暗潮汹涌。在驱逐了意识的睡梦或恍惚之中,那些潜在的念头总是在疯狂生长,将内心和自我紧紧裹挟。薛忆沩以细腻的文笔勾勒出了父亲、母亲、我(听众)情感波动的细微线索。沿着小说的营造的氛围和暗示,作者的观点似乎隐约可见,那就是这段痛苦而荒诞的往事暗示了平静如水的婚姻背后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漫长的斗争或抗拒。这种斗争是单向的、沉默的,因为神经大条的“施暴者”很可能并不以为然,或者她假装不以为然。在两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尽管沉默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回避。作者用极其敏锐的感知力抓住了双向关系中的一方心底最细微的感情变化,因为逃避无疑也是回应的一种。这种极致的心理刻画和“捕风捉影"也是整部小说集的缩影。
综上,笔者认为薛忆沩的小说对某些读者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它揭示了那些为日常生活有意或无意地掩盖了起来的游荡在个人精神世界里的秘密。这些秘密直达个体最隐私的深处,即便放在最亲密的情侣/夫妻关系中也显得格格不入。读薛忆沩的故事是一场如鲠在喉的情感冒险,因为你总能从中窥见某些隐秘的情感游走在无意识的边界,一不小心就踏入了现实生活,可事实上,这种“一不小心”在生活里并不罕见。小说最终的结局通常逼着读者直面角色内心神秘且阴暗的感情世界。在那里,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自我暴露无遗,以至于我们实在很难相信现实世界真有什么心心相印。
Ps:有批评说薛忆沩的文字不中不洋,我想说的是,句子里多余的主语、抽象词的并用、长句难句等的确很西化,但个人感觉非常通顺流畅,而且用这种语句刻画心理似乎也十分到位,应该可以看成是突破汉语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