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抔故乡土
若华侨们六十老几重踏故土,希望能许他们带走一抔土,他们真不想忘记故乡的味道。
在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我们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而已。只有那破了皮的红心番薯才能记录内心的颜色,忘不了外婆家里炉火刚熄,丢入几块番薯到炉灰中,虽烫手而入口甜的像蜜。番薯是卑微的食物,却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在相思天地里吐露新芽。 那颜色如清晨般质朴无华的番薯花,在晨曦掩映的云彩中,曾经欣欣茂盛过,曾经以卑微的球根积积累累互相拥抱、互相温暖。 我们之所以能卑微地活过人世的烽火,活在异国他乡,是因在心底的深处有着故乡的骄傲。倘若华侨们六十老几重踏故土,希望能许他们带走一抔土,他们真不想忘记故乡的味道。 ——题记
离未踏上中国大陆已经将近一年了,即使离最南端的南海岛礁在可视范围内,在防控措施未比祖国完尚的异国领土里,我们也只能将回乡心切的心情压抑心底。难上加难的是飚上天顶的机票价格,属实回到了民国年代及民航未来临前的那些旧日时光。人们也怕我们是无症状感染者,需要接受层层隔离,像是回到了那年代:两岸对峙,时刻会擦枪走火,担心投身他党的人会是间谍的存在,远离故乡的游子老人未活到两岸通航的日子,就撒手人寰,几十年未得踏上旧土一步。不是何人都能像楚云飞一样带走故乡一抔土。
初来此地时,刚下飞机,虽然是在东南亚某国家,但我真没期待能品尝到福建家乡的熟悉味道。可来接机的琳达真是不典型的当地人,她还有另一个很让国人熟悉的身份:华裔华侨,一位牢记老一辈人家乡味道的华侨。走出大厅时,琳达接过我的行李箱,一手从包里掏出一塑料袋,里面装着用自己家里烤箱烤出的番薯,关切地问:“咱厝人,甲即野番薯吧(家乡人,吃一个番薯吧)?幺(饿)了吧?”瞬间欣喜能在落地一瞬间就吃到淀粉和营养十足的番薯,我是一个情感及食量容易饥饿的人,上车后一路上就在啃,除却番薯皮,其余都下肚了。
接受一顿饱餐后才发觉尚未和琳达寒暄问候,她在一边一直就在注视着我,仿佛没见过我这样的,只顾着食物不顾着招呼;一边又笑意盈盈地满意吃饱后呼出的一口气。我喝下了一口水,转头就说,“啊,真满足,可是甜度还不是很够。谢谢你啊,琳达,这是我最想吃的食物。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之前你还没问过我。”
琳达一对眼神富有深意望着我,“我爷爷也是福建人呀,他在家里花园里有种一些番薯。他在生前早晨有时会煮地瓜粥,有时会煮一锅白粥,就上四五个烤好的番薯,吃完也像你一样,呼出一口满足的气息,双眼愉悦地闭上,嘴里还在回味地瓜的甜,偶尔还舔舔嘴,真幸福的时光啊。这不,今天刚烤好几个,你就来了啊。看来这味道还不错,你看看你这里。”她用手指指向右边唇角,递给我一张纸巾让我擦去,“你觉得跟你在中国大陆吃的番薯比,还不够甜吗?那得有更好吃了吧?爷爷去世前也说,这比不上福建大山里种的,甜度还不够,他还说大山里的番薯一下口真跟蜜一样。”
擦完唇角的我搬运起地理知识来,“大概是这里气候温差不大,糖分累积还不够完全吧,大山里就像一块小盆地,昼夜温差大,水分不易蒸发,在地瓜里形成了足够的养分。还有这里土壤成分也不一样啊,这毕竟是热带……”正说着,就到了下脚落塌的地方,琳达帮我把行李放到房间后,要带我到处看,逛到了她家的花园里。她蹲下身去,手捧起番薯旁的泥土,招呼我过去,“这是爷爷刚来这地方时带过来的一抔土,可是和福建的土壤一模一样的啊,他在这里种了那么多年,唯一遗憾是未能品尝到和儿时一样的味道,待到航空公司能通航时中国时,没空回去,等到有空时却再也踏不上熟悉的土地,要不然估计还能弄清楚其中原因吧。”
此时已是傍晚,番薯花被培育的枝繁叶茂,一点也没失去如清晨般的干净皎洁、朴实无华,在晚霞掩映下,即使球根紧挨地下,依然紧紧相偎,互相温暖,身下一颗颗番薯也正受它们庇荫。观看这一植物,仿佛见到琳达她爷爷抱着希望能重踏故土,却败给了时间,他退场时吩咐家人悉心照料自己的植物,就为了不让家人忘记家乡的甜味,他带来的一抔土培育出的番薯们代替他抚慰在异国他乡的华侨们。
我起身想着怎么安慰,“应该也是不同的番薯苗吧,别看红薯是东南亚发掘而出带向全世界的。等我过年时回去,带些你爷爷家乡的番薯苗过来。再种一下,我想应该会很接近你爷爷印象中的那种像蜜一样的甜。”琳达一下就蹦跳起来,“你还真聪明,说不定这办法可以。那我只要等四五个月就行了,我还真是有点期待了。话说我也好久没去过中国了,算起来我们还是远房亲戚啊,谢谢你。这里有好多处中国的影子呢。”
确有很多中国故土的影子:接下来几个月,尝过若干:叉烧包、奶黄包、流沙包、莲蓉包、萝卜糕、马拉糕、姜汁糕、芋头糕、蛋黄酥、牛油蛋挞、虾饺、烧麦、萝卜饺、香菇饺、糯米鸡、豉汁排骨和肠粉等等。我在这里不是一个旅游过客,而是要实实在在过上好几个月的旅居国人。人们均问我很多国内的问题,大概旅游过客都不肯说起,真煞了来游玩的心情。而我很乐意讲述,因而获取到过多的折扣和优待。可惜就在这里四个月,工作完就得回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琳达说的谢礼不知能不能按时完成。时运从没被掌握在我们这些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手里。人们对新年则是翘首以盼,而我却不得不回避琳达满含期待的眼神。我想也许能通过国际快递的方式,但不能亲眼目睹这种方式是否有所成效,太对不起所受的过多优待了。琳达也当我是遇见女性会害羞的内向男性。
如世人所知,12月底武汉传出疑似不明肺炎的新闻消息,在晚一小时的东7区内,琳达急忙地问我:“你有看到这则新闻吗?”我倒着水,不忙迭地说,“就是普通的肺炎啊,对了,我问到了卖番薯苗的联系方式,你看……”琳达还不解我对这则新闻的态度: “这和03年简直太像了,因为这‘疑似’的字眼,太让人担心了。你喝的下水吗?我想你新年应该回不去了。我也要再等好久才能等到你的谢礼了。”时至今日,才晓得离开故土来到陌生国度的先人,真有对危机来临时十分准确的第六感,更保持着对祖国异常情况的时刻关注。早在telegram上就流传着这一肺炎可能真如03年那场一样,甚至更糟。有何为证呢?大部分国人被吐为Chinese virus,包括我在内的人还没回家。
但我们的心还是和大陆紧紧相连着。琳达从1月底就联系本地华侨共同捐献抗疫物资回国内,戴口罩出街的我们被抱怨太小题大做了。即使在这个多民族的国家,华人占大多数,但大多本地土著还是觉得不妥,仿佛我们携带病毒一样。无论我们如何分享自己的地瓜粥,和别人走同样道路的时候,他人还是侧身害怕接触到我们的身体,经过后我们很是黯然。住的最近的邻居大大咧咧地不戴口罩,今日前了解真实情况的他懊悔自己曾经讽刺过我们。
在此时,终能充分体验到琳达爷爷当年的所感所想了。
逐渐年老色衰的老人们,在准备煮粥的米时,就想到青年时泉州港千百年巍然不动,自己却逐步远去;在切片番薯时,就回想童年时自己和弟弟妹妹们趁炉火尚旺,丢入番薯,虽烫手但甜的像蜜;在放入一锅内烧熟时,又想起自己为了吃上烤番薯,而甘愿在凌晨和父母一起劳作;烧熟后盛起一碗地瓜粥,放在桌上热气腾腾,想象着自己家人仍聚围在一起,他们被番薯包围着;喝下一口地瓜粥时,他像似看到了父亲在埋怨哥哥啃番薯啃得太快,母亲在为弟弟妹妹擦去唇角的番薯粒;当咬下一口烤番薯时,他才想到这原来不是自己熟悉的家啊,身边诸人幻象瞬间化为泡影。当他处置一切妥当后,也许在一顿早餐后要乘坐上飞机时就没了那口气了。
过去六个月内,每隔一段时间就向琳达表述自己对她爷爷生活的猜想,今日也畅想了一段:在异国他乡之中,时常从睡梦中把他唤醒,时常让他在思乡时候落泪的,不是别的珍宝,而是普普通通的红心番薯。它炙烤过的香味,穿过数十年的烽火,在那时万金家书也不能抵达的南洋,温暖了一位年轻旅居国人的心,并呼唤他有朝一日平安地回到家乡。他有时想到番薯的香味,一些关于番薯的快乐记忆就清楚浮现,思绪接着往南方移动,再来的图像便是温暖的家园,还有宽广无边、结满黄金稻穗的大田园。唯有破了皮的红心番薯才能记录他内心的颜色,在他人眼里卑微却欣欣茂盛过的番薯花记述他卑微却硕果累累的奋斗过程,他悉心照料的番薯田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相思天地里吐露新芽。
琳达有时也感慨,现在的番薯尝起来很甜,但也有一些酸苦,因为回忆起爷爷的脸,总使她想起在烽烟中奔走过的风霜。有时捡起田里的番薯,不小心掉到地上,皮破了,露出鲜红的血肉。过了卅年,心还是红的,不肯变一点颜色。我注意到栽种在盆里的番薯绿叶已经长到石子地上,有的伸出栏杆,仿佛在寻找自己熟悉的土地。
我也想起我家乔迁新居时,外婆带来一袋红心番薯,看着我们吃了两个后,才放心地起身离去,走的时候落寞地说:“为什么不找个有土地的房子呢?”无法形容外婆的表情有多么失望,“伊娘咧!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天啊,你竟会住在没有土地的地方)!”一家人住在脚踏不到泥土的地方,住在看上去隐秘而安全的大楼里,却拥有失去了泥土的悲哀。妈妈认识到了这一点,就时时下午去周边寻找荒地,种上番薯叶和若干蔬菜,即使被野蚊子叮的满腿包。
若干年前,在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一群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们卑微地活过人世的烽火,活在异国他乡,凭着番薯来慰藉,来自家乡的味道呼唤他有朝一日安然回到故土。在深夜里,细瘦的叶片冒出了水珠,在沉默低声地呼吸着,我几乎听到了一个有泥土的大时代,上一代人的狂歌与低吟都埋藏在种有思乡情物的土地里,只有在静夜里才能敏感感觉到。
如果他们间有人还活在人世,最大的愿望是挺过这一已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严峻疫情。六十至八十好几的华侨们如能重踏故土,希望他们能带走故乡的一抔土,用来联结乡愁的土地,在饭桌上还能见到廿卅年还不肯改变颜色的思乡情物。
望我能无恙返回大陆,早日为琳达带来谢礼。我仿佛见到了她将种出来的番薯置于灵前,殷切地问候:“亲爱的爷爷,这就是你熟悉的味道吧。像蜜一样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