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狄德罗《拉莫的侄儿》:弗里德曼,或另一位巴赫
原文发布于我的微博@小拉Lavoisier
前言
《另一位巴赫》是受到狄德罗《拉莫的侄儿》启发和影响而诞生的。而狄德罗创作《拉莫的侄儿》和巴赫三兄弟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说法是,狄德罗的《拉莫的侄儿》的形象原型是弗里德曼(WF巴赫)。事实上,狄德罗在创作《拉莫的侄儿》的时候,与埃马努埃尔(CPE巴赫)与克里斯蒂安(JC巴赫)皆有邮件往来。狄德罗与克里斯蒂安交好,当他在给埃马努埃尔约稿的信件中提及此事时,埃马努埃尔膈应于自己名气竟然需要小自己20多岁的弟弟来衬托,拒绝了狄德罗。
“——可是如果自然是贤明的也同样是有力量的话,为什么它既把他们造成伟大的人而不把他们也造成善良的人呢?
——可是你不晓得吗?用了像这样的推理,你会把事物的一般秩序推翻了。如果这下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那就会没有任何完美的东西了。”
——狄德罗《拉莫的侄儿》
In this world, people don’t care about Alessandro if there is already Domenico Scarlatti, don’t care about Michael if there is already Joseph Haydn, and don’t care about Alessandro if there is already Benedetto Marcello… What about a Bach? Who cares about Wilhelm Friedemann, if there is already the immortal and the greatest Johann Sebastian Bach, not to mention if people do have some mercy to spread on other Bach, they have valid and solid reasons to put their hearts on Carl Philipp Emmanuel or John Christian, but never ever, the wicked, bitter, and tragic Wilhelm Friedemann.
1781年,德国柏林。
今年入秋似乎比往年早些。才下午五点钟光景,天色已有点黯淡。在被风卷起的落叶和突至的秋雨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钻入街边的小酒馆。
“哟,卡尔·弗里德里希·策尔特先生!好久不见!可要来杯酒?”店里的伙计热情地招呼道。
“不,不了,厄尔斯曼,”叫做策尔特的年轻人左顾右盼,“你可看到……”
“我懂了,您是来做您的音乐贩子生意的,”叫做厄尔斯曼的酒保不是很高兴,他胖胖的圆脸扬了起来,“您找您那犹太姑娘朋友莎拉**的钢琴老师是吧?那可恶的老头子在那个干草堆角落呢,去去去!”
“他可是你们酒馆的老主顾,怎么这么生气?”策尔特问。
“你可别说:他买的酒还真多,接着这个老无赖就恳求晚上在酒馆里的干草堆上过夜,一会儿说债主晚上要找他收钱得躲着,一会儿说自己住的房子透风太冷,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的,谁知道,”厄尔斯曼不耐烦地拿脏抹布使劲摩擦油腻的吧台,“您可快从他那买乐谱吧!或许他今晚就可以不在我们酒馆胡搅蛮缠胡言乱语了!”
策尔特叹口气,就往酒馆里的小角落走去。果然,那位犹太富家女萨拉小姐的钢琴老师就窝在那里。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高傲与卑劣、天才与愚蠢的混合物。没有比他自己更不像他自己的了!有时候他瘦削憔悴,两眼无神,看起来命不久矣,走路和雨中的秋叶似的;有的时候他体态丰满,两眼放光,狂热而自豪地用着各种夸张的姿势,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王公贵族和他之间的趣闻。策尔特还记得几年前,这位钢琴老师刚在柏林举行了无比成功的管风琴独奏会,现场观众各个心醉神迷和得了癔症一样,哗哗的金币银币投到这老头的脚下,那几周,他扑着粉,穿着油光发亮的黑皮鞋,假发一丝不苟卷得漂漂亮亮,穿着他上好的粉色绸缎衣服,神气十足地踱着步;可今天,他穿着脏衬衣,破裤子,衣衫褴褛,袜子也破了,低垂着头,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瞪着周围的来客,生怕自己口袋里的几个铜板被人抢走。几年前,他还住在柏林繁忙的菩提树大街上好的出租屋里,对着歌剧院;现在他苦苦求饶酒馆的酒保让他睡在稻草上,于是白天就会有一些作他的床垫的稻草仍然藏在他的假发里。
策尔特对这些怪相见怪不怪。这样天堂到地狱、地狱到天堂的反复来来回回地出现在这可恨又可怜的老音乐家上,已经持续十多年了。天知道还能持续多久——天知道这可怜虫何时断气。策尔特已经认识这个老头子很久了,这还是得益于他的犹太朋友。他的犹太朋友,那位充满音乐天赋的年轻的萨拉·伊齐格小姐,和他自己一样崇拜着莱比锡那位几十年前过世的老乐长——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艺术,发奋把和这位老巴赫有关的一切吸引到自己身边来。好心肠的萨拉难免爱屋及乌,她发疯地想从老巴赫的几位作曲家儿子那里学到东西。可惜有为的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在她还是孩童时就离开柏林前往汉堡——错失机会的萨拉为此常常捶胸顿足,恨不得这位埃马努埃尔·巴赫的教父泰勒曼再多活几年。不过,上天给了这位热爱巴赫家族艺术的萨拉小姐第二个机会,埃马努埃尔没离开柏林几年,他的哥哥——自称是“塞巴斯蒂安·巴赫艺术的唯一传人”——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就来到柏林讨生活,萨拉没再错过机会,把他雇为自己的钢琴老师。说“讨生活”还是便宜了这个老弗里德曼——可不,他昨天就在讨这酒馆的草垫呢。“呵,巴赫!”大家都在起哄,“前几年你可不是还和你的老主顾普鲁士公主阿马利娅混得风生水起,怎么现在就这样了呢?据说是你想取代她的那位德高望重的音乐教师奇恩贝格尔*先生,结果事情败坏,你又落到无业游民的地步?”于是这草垫上的老头子愤怒得眼睛发亮,更加恶狠狠地喝起他的酒。你一定很好奇策尔特在找的老音乐家的名字,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莱比锡圣托马斯大教堂已故著名乐长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长子,汉堡主管五个教堂音乐、备受尊敬的乐长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的兄长,伦敦皇室音乐教师、歌剧备受欢迎、莫扎特的导师、音乐家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的长兄。他就是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奇恩贝格尔,Johann Philipp Kirnberger,1721-1783,德国音乐家、作曲家、音乐理论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学生,普鲁士公主安娜·阿马利娅的宫廷乐监。作者注)
那老弗里德曼·巴赫,已经71岁了,用他充满敌意地眼睛招呼了我们的年轻人。“呀!策尔特!你来这班懒汉中有什么事情呢?难道你想和我喝杯酒?我可没多少钱了,如果你愿意请我喝一杯,我们的对话还可以继续下去。”老头子苦涩地说。
策尔特面露难色。“厄尔斯曼,来一扎大麦啤酒和两个杯子。”策尔特向吧台喊道,坐了下来。
“怎么,你想和我学音乐吗?”弗里德曼·巴赫的眼睛透出狂热。
“不,我今天来是……”策尔特话没说完,弗里德曼就开始大声囔囔:“啊,这些可恶的小混蛋一个个都不愿意学习真正的艺术!一个个都被当下时髦的小曲所迷惑——”突然,他看到了前来送酒的服务员厄尔斯曼,“喂喂你,就是你,你要和我学音乐吗?古钢琴,大键琴,小键琴,管风琴……”
厄尔斯曼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狂热的老音乐家。“巴赫先生!下辈子吧!”
“那就等下辈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弗里德曼恶狠狠地说,拿起酒狠狠啐了一口。厄尔斯曼耸耸肩走开了。
“巴赫先生近来可好?”策尔特问。
“好,可好了,甚至长胖了。”弗里德曼讽刺地说,“只可惜让我弟弟们长胖的是美味佳肴和荣誉,让我长胖的却是饥寒交迫和愤愤不平。”他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体,开线的旧马甲露出他的肚子。
“难道你的弟弟们从来没有给你一点好处吗?”策尔特问,“您自从1764年辞掉您哈雷圣玛丽教堂管风琴师的职位后就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好处,什么好处?我那愚蠢的小弟,那伦敦的约翰·克里斯蒂安,毫无经济头脑,前些年和他的合作伙伴阿贝尔先生投资房地产失败,已经负债累累。前些日子我听人说他病倒了,病得很重,连遗嘱都写好了……*”喝多酒的弗里德曼发出咕噜声,看起来毫无担忧之情。(*约翰·克里斯蒂安在次年元旦去世,作者注)“至于我那汉堡的弟弟,埃马努埃尔?如果他给了任何人一点好处,这世界估计是要倒转过来!他只想到他自己,这个宇宙的其他部分对于他是一文不值的。他的太太和孩子们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只要他的钱袋是满满的就可以了!只要价钱合适,他就可以把老头子留给他的《赋格的艺术》的印版当铜块卖出去;只要贿赂他,多差的半桶水都能当上汉堡教堂的管风琴师;他贪得无厌,对于那些年轻的、完全抱着学习愿望而来的艺术家,他也要想尽办法在其中赚上一笔——嘿,策尔特,你听过他那不幸早早死去的画家儿子的故事吧?”
“我有所耳闻。你的好学生萨拉小姐和我都对汉堡的巴赫先生痛失爱子感到非常抱歉。”
“哼,抱歉?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恐怕感觉不到痛——除非失掉他的铜子们。”老弗里德曼突然笑得很狰狞,这让策尔特不寒而栗,“1777年6月,那可怜的在罗马学画的孩子病得要死,我这富有爱心的老弟是这么在信里说的——”他突然一个激灵从瘫着的椅子上坐了起来,两眼瞪圆,绘声绘色地模仿起他那著名的弟弟来,好像埃马努埃尔写信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一样,“远在罗马的可怜儿子——”弗里德曼的脸看起来为痛苦所深深扭曲,“你被重病折磨,卧床不起已有5个月,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上帝啊,我心如刀绞!”弗里德曼扭动起来,用人类能表现的最深的痛苦继续朗诵道,“3个月前我曾寄去50杜卡特,两周后我还得另外支付200塔勒给医生。”*(*弗里德曼朗读的这一段信件参照彼特1868年著的《C.P.E.巴赫与W.F.巴赫》,卷I,第173页,作者注。)弗里德曼又恢复他那苦涩的老脸,“很快上帝响应了我这弟弟的哀嚎——他那费钱的孩子一命呜呼。老头子过世后,他对继母和姐妹们也是如法炮制:任由她们在困顿贫寒中离开人世。对了,1750年老头子刚过世的时候,他还和才15岁的小弟克里斯蒂安抢遗产——”
“您也参合了一脚,巴赫先生。”
“呃,是的!”弗里德曼非常恼怒,他大声囔道:“但我并非看在那三架带踏板的羽管键琴的价值上!我到今天都不相信克里斯蒂安的鬼话,‘父亲临死前把这三架带踏板的羽管键琴专门留给我’……他算什么?!我的老父亲只对我一个人满意:‘克里斯蒂安因为他的愚蠢定能茁壮成长’,埃马努埃尔‘这个柏林蓝!容易褪色!’,但是我……”弗里德曼又愤怒又深情,这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无比扭曲,“我的父亲对我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这是路加福音 3:22里的句子!‘圣灵仿佛鸽子,有形体地降在他身上;有声音从天上来,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听着,我不相信父亲临死前把那三架带踏板的羽管键琴专门留给克里斯蒂安!我在他心目中——”(*弗里德曼这里提及的J.S.巴赫对于三个儿子的评论援引于Carl Friedrich Cramer的自传,Cramer和C.P.E.以及W.F.巴赫皆有交往,作者注)
“巴赫先生您冷静一下。”策尔特为难地说,酒馆里的人都被这角落的大吵大闹搞得无比厌烦、纷纷侧目,厄尔斯曼正瞪着策尔特。“我不知道老巴赫先生是不是自认为圣父,而您是耶稣,但我知道他很器重您。但是……”策尔特看着眼前这个酒气冲天、面目可憎、又醉又疯、无业穷困的老头子,“您是怎么落到这个田地的?”
“我?我是怎么落到这个田地的?”弗里德曼把一扎啤酒灌下肚,拿脏衬衣抹抹嘴,“不幸的命运、日下的世风……还有,我是个耿直的人,我宁愿与真的野兽为伍,也不愿和衣冠禽兽待片刻!”
“这倒是有趣了。您扮演着这样一个可怜、可悲、可怕的角色,却说自己是个耿直的人……”策尔特说。
“但愿吧!如果我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什么,真是活见鬼!我的心像皮球那样圆,我的性情像柳树那样直,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喝酒上头的弗里德曼看起来比清醒时健谈不少,他两眼发光,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来稀稀疏疏几颗牙,“我……我和你说说我以前那风光的日子——可惜我那时风光却不快活!我现在不风光,可更不快活了!……”
于是那位巴赫先生说道:
“1710年11月22日我出生在魏玛,我是家里第二个孩子,有个姐姐叫做卡瑟琳娜·多罗特娅——身为长子真是个灾难!我的姐姐也颇有音乐才华,歌唱得极好,可老头子对她视而不见——我们年轻的大键琴演奏家萨拉小姐在我们家是不会受到待见的,老头子重男轻女,姐姐妹妹们在他看来不过是多出来吃饭的嘴、用来拴住他学生的婚姻砝码、做家务的帮手……我刚记事,老头子就对我展开了无穷无尽的训练——我被按到家里那台羽管键琴前,他开始教授我触键,一个一个指头单独训练,至少练了12个月!(弗里德曼开始使劲地掰自己的手指,仿佛要把它们掰断了)接着他把他苦心给我写作的那几本《小前奏曲》《创意曲》《钢琴小曲》推给了我,那难度进阶得实在是快,为此我没少招过打骂。我一想懈怠,老头子就摆出一副无比严厉的架势——他天天教育我巴赫家族作为音乐世家的光辉历史,那些谁也不记得名字的莫名其妙的祖宗,以及——”弗里德曼故作神秘地对策尔特说,“在这个伟大音乐世家发生的每件事情都会在一个极其圆满的状态下达至顶点。他天经地义地认为,有一天,一个巴赫将会降临,所有逝去的巴赫都会在他身上复活,散落在这个巴赫家族中所有的德国音乐碎片都在他身上重新整合,拼成一幅完美画卷——就像耶稣降临那样——而老头子坚信他可以把我培养成那个集大成者——音乐上的耶稣,哈哈哈哈哈哈哈!”弗里德曼突然大笑起来,想着了魔一样,眼睛闪闪发光,口边流着泡沫。
“但是,”弗里德曼突然阴沉下来,就像将死之人的哀嚎混合着呼啸的风声、霹雳的雷声那样,“我10岁那年,不幸发生了。我那可怜的母亲——过度操劳、年年生育的玛丽亚·芭芭拉去世了。当时老头子正在和主顾利奥波德王子在外游历。天知道家里那时是如何的惨状!如何的恐怖!年轻人你不会想听的。我被遗弃了……”弗里德曼的汗从他额上皱纹混着他假发上的粉流了下来,“一年半后,老头子就找到了一位新的人生伴侣,美丽的宫廷歌手安娜·玛格达莱娜·蔡茨,比老头子小16岁,比我只大9岁……你真该目睹她年轻时的模样!谁见了都能爱上她,我也不例外——当然这是为天理所不容的……可怜的安娜来到家里就踏上了我的母亲玛丽亚的覆辙,不断的生育、无尽的家务、一个又一个孩子的死亡,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她的演唱事业,即便她曾经年薪和老头子的不相上下……话回到我身上来。斯巴达式的教育真是父母能给孩子的最大灾难!小的时候我没有一刻得以玩耍;我的年岁长了,更多的压力纷至沓来:老头子对我必要的成功鼓足全力。不假思索,他把我送到了小提琴家约翰·哥特利布·葛劳恩*那里学习小提琴,接着把我送到莱比锡大学去学法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法律,老头子也不喜欢法律,他不过是想用个法律学士学位给我添点砝码。”(*约翰·哥特利布·葛劳恩,Johann Gottlieb Graun,18世纪德国作曲家、小提琴家,师从皮森德尔与塔尔蒂尼。弗里德曼是巴赫的五个从事音乐事业的儿子中唯一获得这个机会的,作者注)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自由去琢磨我喜欢什么。上大学那会儿,我年轻的心似乎逮到了让我心动的事情,那就是数学。可是你猜怎么着?我前脚还没有踏出莱比锡大学的大门,老头子已经帮我写好了两封应聘德累斯顿圣索菲亚教堂管风琴师的申请书,还在上面帮我签上了我的名字——他模仿我的签名可真像!好像当年23岁的我不会写字似的呢!”弗里德曼眉飞色舞地说,“接着他又递给我他那伟大的G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和我庄重的说:‘弗里德曼,我的爱子,今天开始这个曲子就是属于你的’,于是我就在圣索菲亚教堂的考试上弹了这首曲子!你猜怎么着,正像老头子期望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职位!至于数学,谁知道那门心思被吹到哪里去了呢!”(*这首曲子如今的编号是BWV541,作者注)
“那时候还是1733年,策尔特,我和你说,1730-40年那会儿的德累斯顿品味可没有比现在的好到哪里去:皮森德尔这个德累斯顿宫廷乐团的领头人,用他自己的品味审查所有作品。他的脑海里只有意大利风格——也许是被他那狂热的威尼斯老神父老师(指维瓦尔第)灌输的——其他风格都对不上他的眼。这个老神父、加上阿尔比诺尼、还有我那弟弟赫赫有名的教父(指泰勒曼)纷纷题献小提琴协奏曲给他,更是让这位皮森德尔先生无法无天起来。你可知道当年意大利人是怎么说的:想要听完美无缺的意大利音乐,得上德累斯顿去!我不是特别高兴,更别说老头子把我指派为他在德累斯顿音乐出版的代理人,让我忙得不可开交。1746年,我决定不干了,我去了哈雷的圣玛丽教堂当管风琴师。老头子无比自豪,因为他的偶像亨德尔旧日的老师扎豪(Zachau)也曾在此担任管风琴师……”
弗里德曼把酒杯里仅剩的几滴酒倒倒嘴里,哭丧着脸,他继续说:“哈雷真是糟透了。市政府不过是想要个能对着谱子弹无聊礼拜日伴奏的人。我出版了我的作品,结果没有人有兴趣,也没有人会弹。我上演着老头子音乐改编的作品和老泰勒曼的康塔塔。后来老头子死了。我结婚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五个。我的两个儿子早早死了,只留下愁眉苦脸的我、我妻子还有我们的女儿。战争爆发,税赋繁重,我入不敷出,上司死绞蛮缠就是不涨工资。后来达姆施塔特有了份美差,邀请我去当宫廷乐长,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可以超过我父亲所取得的成就……”
“为什么?”策尔特问道,“为什么您不可以超过您父亲……”
“没有为什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弗里德曼吼道。他大声咳嗽了一阵,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过了一会儿,这古怪的老汉稍微平静下来,于是继续说:“1764年,我彻底受够了那令人作呕的哈雷。我不干了。我彻底不干了。我解脱了。”
“然后您开始了无业游民、居无定所的日子……”策尔特说,“您变卖了您夫人的家产,抛弃了您的夫人和女儿。听着,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您23岁的女儿去年11月未婚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件事情真是莫大的丑闻。”(*1780年,弗里德曼的女儿索菲亚未婚先孕,于11月5日生下一个男婴。来源:柏林Evangelisches Zentralarchiv,作者注)
“那又怎样?她和她孩子看起来过得还行!”
“您怎么能让您的女儿投身于放荡和邪恶的生活呢?”
“那是很适合于她的身份的。她拥有自由,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没有比这样更好的吗?”
“我看到:您完全不管您的太太和您的女儿的行为,您也疏忽了自己的事物。”策尔特说。
“一个人对他亲爱的伴侣所能有的最好的办法,我以为就是,随他们的意思去做。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不认为这将是顶好的吗?我这大半生都没有这样的乐趣,现在也失去了寻找这趣味的能力。”
“看起来您觉得您的夫人和女儿活得很幸福。或者活该糟糕了。”策尔特阴郁地说,“您继续讲您在离开哈雷后的奇遇吧。”
“我离开了哈雷那个鬼地方。接着我就像传奇的飞翔的荷兰人号一样,我和一群艺人去了俄罗斯、波罗的海国家、德累斯顿、维也纳、不伦瑞克、哥廷根……我为贵族演出、我接了许多约稿、我教了不少学生……然后1774年我来到了这个城市。”弗里德曼说着站了起来,他的手在空中比划,似乎是要划出这些繁多的城市在地球上的位置似的。
“我从来没有看过有人可以把流浪讲得如此富有浪漫色彩的。”策尔特苦笑着。“您在柏林又做了什么呢?除了触怒您的老主顾普鲁士公主和到处逼迫人和您学琴之外?”
“我在筹划一部歌剧。”弗里德曼用雄浑的声音大声宣布道,酒馆的众人不由得从自己的桌上抬起头看着这个怪人。“一部复古的伟大的悲剧!”他手舞足蹈地说,“今年我让戏剧作家Carl Martin Plumicke为我专门准备了一个空前的剧本:《Lausus和Lydie》,基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充满美德的儿子Lausus和他暴虐的父亲Mezentius爱上了同一个女子Lydie。在原始的版本里,战场上Lausus为了保护父亲代受一剑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个版本里,两人在结尾时分和解了。多么强烈的象征意义!这剧本让我挪不开眼睛,它就是为我而生的。这将是一个严肃的歌剧……”突然他坐在了角落的干草堆上,头靠着墙,胳膊垂下来,眼睛半闭着,对策尔特说道:
“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你刚来的时候,我健壮愤怒,现在却是疲乏衰落了,好像走了十英里路一样。”
“您想要点什么呢?”
“随便吧。我不是很考究的,穷困已经教会我对任何东西都觉得合适了。”
策尔特招呼了一声。厄尔斯曼端来一个烤土豆和两瓶啤酒。弗里德曼狼吞虎咽地两三口便吃光了烤土豆,又突突突灌下了一瓶啤酒。恢复了元气,这个老头浑浊的双眼又透出了往日的狡猾和狂热,“小伙子,我说了这么多,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向您购买一些乐谱。”策尔特说。
“我父亲的老乐谱是吧?”弗里德曼狡猾地说,“那你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我从二十年前就开始贩卖这些乐谱,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刚好得交房租,我房东的女儿乔万尼娅拿着扫帚追着我好几天了。待我喝完这瓶酒,我们上我的房子去——或者称为窝比较合适。”
“是的……”策尔特说,“巴赫先生,我有点不明白。您如此有才华,您为什么不愿意出版或者演奏您的音乐呢?”
这个问题触怒了弗里德曼。老头子眼里闪着怒火,他挥着拳头,囔囔道:“什么?让我在这群头脑简单的观众前演出吗?就像在马戏团里耍猴一样?我的音乐是独一无二的,和我那些追随潮流、一味媚俗的弟弟们不一样,和我那古板的父亲也不一样!对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那些尚未被这世风日下的古怪音乐风气所荼毒的年轻人——比如说那位萨拉小姐,她真是有一等一的天赋——我倒是有兴趣弹奏我的音乐。其他人可就免了,我宁愿闭着眼坐在琴前!”抓起还剩的一瓶酒,这情绪激动的老头从他的干草堆上站了起来,“策尔特,我们走!离开这鬼地方!”
厄尔斯曼又咒骂了几声。“小子,记住你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弗里德曼临走前恶狠狠地说,“下辈子我要狠狠在钢琴课上虐待你!”
策尔特跟着老音乐家来到了后者的窝里。这是个什么地方!在拥挤肮脏的街道边矗立着公寓楼,里面挤挤挨挨地划分着许多屋子,熙熙攘攘地不知道住了多少无赖。走上狭小的楼梯,弗里德曼刚要打开他房门,一个有着浓密深棕色大波浪卷发的年轻姑娘出现了。
“弗里德曼·巴赫先生!您可算回来了!我本想着明天早上把您的破烂一咕隆扔到外边的街上呢!”那姑娘拿着个扫帚,怨声载道地打扫着楼梯间。看来这就是弗里德曼之前提到的房东的女儿乔万尼娅了。
“乔万尼娅,你行行好,你看,这不来了位恩人(策尔特非常尴尬地点点头),房租今晚就给你!”弗里德曼不耐烦地说。
“好的,那我可在你这门口等着了。”乔万尼娅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德语含糊地说着,倚在了门口。
“我说,小姐,你去别的地方消停消停吧,别老蹲在我门口讨房租。”弗里德曼说,“——你想和我学音乐吗?”
乔万尼娅充满讥讽地笑了起来。“巴赫先生,您又来老一套了!您想把您交给我的几个铜板儿再变着法子要回去!如果我不是这个天天收租讨债的倒霉透了的房东女儿,我倒想学音乐呢!学个中提琴在贵族沙龙里表演啥的……我的亲戚原来还在佩尔格莱西的歌剧里唱过歌呢!”她拿着扫帚敲敲地板,“您赶紧和这位恩人谈事吧,房租要不到我是不会走的!”
弗里德曼咒骂了几句,招呼着策尔特来到自己房间里。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帘紧闭,散发着一股馊掉的啤酒味。弗里德曼想找根蜡烛点上,不料却被地上的杂物(或者这么说:垃圾)狠狠绊了一跤。他手中的酒瓶哐啷地砸在地上,碎片和剩的一点酒一下飞散在破旧的木地板上。“真该死!”弗里德曼死死盯着那迅速渗到木头裂缝里的酒,像是盯着他痛苦生活中唯一的解药,“策……策什么特,我之前说到哪里了?”
“您将卖给我一份非常珍贵的您父亲的老乐谱。”策尔特环视着这和流浪汉聚集地一样的窝。
“对对!”弗里德曼又狡猾地笑了起来。他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蜡烛。“在这里呢……我父亲的手稿!”弗里德曼说着从他那叠乐谱中抽出几张纸,“你瞧瞧,非常珍惜非常上乘的……”
策尔特赶忙上前接过乐谱。那清晰整洁的字迹!无疑出自伟大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之手!那是一首D小调的键盘协奏曲*……策尔特如饥似渴地默唱着主旋律,转瞬之间他便意识到这是如何的宝藏。“这是您父亲改编那位意大利天才作曲家维瓦尔第的作品!两位老一辈最具独创性的作曲家的音乐成果!”策尔特激动得泪水涌了出来,“巴赫先生,我……”(*这首曲子是BWV596,改编于维瓦尔第的Op.3, No.11, RV565,作者注)
“是的,它会很昂贵。但是介于你今天付了我那么多瓶酒的钱,我可以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昂贵。”弗里德曼狡黠地一笑,露出他仅剩的几颗牙。他拿起一根几乎秃了的鹅毛笔,蘸着墨水在乐谱的扉页上写下,“由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创作,其父亲誊写(di W. F. Bach manu mei Patrisdescript)” 。“这就更完美了!不是吗,我的策尔特?”

策尔特几乎无法相信在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情。“您……您做了什么?这是天大的谎话!您父亲在魏玛写作这首协奏曲的时候,您才五岁!”
“我的父亲断然不会介意的。他是暴君,是圣父,而我是他的爱子,他喜悦我。”弗里德曼苦涩地说。“而维瓦尔第已经死了,年轻的策尔特。那老神父几十年前就在维也纳咽了气,没人在意他那些过时的协奏曲,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剩下的话,恐怕是那些真假掺半的他和他那些女学生的流言蜚语。但是我还得吃饭。房东女儿还拿着扫帚在门口等着我。听着,当肚子饥饿的时候,人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现在它是你的了,给钱吧。”
策尔特看着这不幸的人。窗外传来晚祷的钟声。这可悲的人永远不会改变样子。“这桩买卖成了,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先生。”
在这个萧条的秋天之后,策尔特要是偶尔听到这个老音乐家的消息,论调都是一样的固执、黑暗、苦涩、疯癫。次年一月,伦敦的克里斯蒂安·巴赫去世了,据萨拉小姐说,她的音乐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后并没有什么表示。可悲的老弗里德曼还是日复一日地酗着酒,巴结(毋宁说是威胁)每个路人和他学琴。这么又过了一年,策尔特再次路过那个“窝”的时候,乔万尼娅说因为付不起房租,老音乐家被赶走了。乔万尼娅说弗里德曼后来越发闭门不出,在他那窗帘紧闭的小屋里日复一日鼓捣着他“伟大的歌剧《Lausus和Lydie》”,要么神神叨叨,要么就和患了郁症一样,“非常悲伤并且沉迷在宗教情绪中*”,酒瓶不离手,也没看到他吃过什么正经食物。据说他汉堡的那位有名的弟弟早早发表了声明:“他不再和这个兄长有任何干系。**”(*这句话原来是弗里德曼的女儿形容弗里德曼的,参考文献:BachPerspectives: VOL. 5: BACH IN AMERICA **大约在1779年,埃马努埃尔与弗里德曼绝交,作者注)
虽然爱恨交加,策尔特和萨拉小姐还是期待着这个老弗里德曼·巴赫的新歌剧的。但他们没有等来。据说老音乐家生病了,疾病让他无法继续他的歌剧。又过了一年,1784年夏天,在策尔特和萨拉小姐很久没有听到老音乐家的消息后,有传言说这位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先生去世了,也不知道葬到了哪里,那部歌剧并未完成也从未出版。那些属于这个古怪老头的乐谱(他的和他父亲的音乐)也不知去向,说不定早在他寻找一个又一个睡觉的干草堆中就逸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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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9年4月6日,策尔特致歌德
“这个弗里德曼·巴赫(来自哈雷)是我所知的最完美的管风琴家……他非常固执,拒绝为任何人演奏,虽然他对我们这些年轻一代并非如此、常常可以一弹好几个小时。作为一个作曲家,他沉迷于独创,要将自己和父亲与弟弟们区分开来。因此他陷入了各种琐碎、小气、无果的事情之中,闭着眼睛希望别人就可以因此看不到他。因为这个原因,甚至在我们之间都有不断的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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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弗里德里希·策尔特,Carl Friedrich Zelter (1758 –1832) ,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师。受萨拉推荐成为菲力克斯·门德尔松与范妮·门德尔松的音乐老师。他对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音乐的喜爱感染了年轻的菲力克斯·门德尔松,促成后者在1829年重演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标志着对巴赫音乐的重新审视和复兴的开始。
**萨拉·伊齐格, Sara(h) Itzig (1761–1854),键盘乐演奏家,威廉·弗里德曼·巴赫最喜欢的学生,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遗孀的赞助人。曾首演过埃马努埃尔的古钢琴与羽管键琴协奏曲。后嫁给所罗门·莱维,是为菲力克斯·门德尔松与范妮·门德尔松的祖姑妈。她将她的巴赫家族音乐收藏赠予柏林合唱家协会(Sing-Akademie zu Berlin),并在那里举办大量演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