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疫情后的世界里徒步吧
疫情前,我理想的周末生活是这样的:逛个街,看个电影,和朋友喝个艳阳下的咖啡聊个天,再尝尝新开的餐馆,地中海埃塞俄比亚巴基斯坦……什么都可以。哦,还有盖蒂中心新来的卡拉瓦乔特展,一次去不够还要去一次。球鞋,leggings?那是不可能的。

新冠之后,以上每一条都无法实现了。
我曾经那么远离自然,热衷于在都市中生活,与我一样生长在人口密集的亚洲城市中的孩子千千万,这是我们的通病。我们五谷不分,也没兴趣,有兴趣的是书店、街头小吃、文青讲座,和当季新裙子。新冠开始后,我曾经两个月没有出家门,四个月没有抹口红(这个纪录还在继续),出门只穿一双耐克白球鞋,今年以来还没有在买鞋上花过钱,已经不知道高跟鞋怎么穿了。
周末唯一的娱乐方式,从逛街变成了徒步。
几个月来,我已经逛遍了洛杉矶周围的大小山脉,从家门口的Getty view trail到全家最喜欢的有马儿跑来跑去的Will Rogers历史公园,从能看见Catalina岛的Portuguese Bend保留地到溪水潺潺的Temescal park,还有马里布的半岛太平洋风光,圣莫妮卡山深处的废弃纳粹农场,哦,还有海拔两千米的莽莽无边的洛杉矶国家森林。名牌包包全部放进衣柜,十块钱的尼龙双肩包已经背坏了一个,球鞋被偷了一双,防晒霜用掉三管,用量是上班时候的两倍还多。

疫情逼我们亲近自然。
其实几千年来,亲近自然曾是我们祖先的传统。我们的老祖宗从采集狩猎到农耕,就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西欧中世纪和中国农耕社会的农民劳动工具就是锄头,那是人家每天必备的安身立命之本。高楼大厦和城市生活方式的崛起不过是近一百年、甚至近几十年的事情,然而发展的速度和人类科技的发展速度一样都是指数级的,我们的劳动工具从锄头变成了笔记本电脑,但每天地铁里公交上行色匆匆的男女背着单肩电脑包的景象其实与中世纪的农民扛着锄头无异。
我们还是农民,只不过变成了脱离土地的农民。
在中国,这种脱离已经接近完成。回想起我父辈的叔伯姑嫂们,住在乡下的人数已经是零。前两天九江江洲发大水,乡里村里常住人口只有九千,抛去老幼妇孺只有一千,只能通过倡议书号召在外面工作生活的父老乡亲回乡救灾。现在的乡下,祖辈带着留守儿童已成常态,不知道以后会如何解决。
在美国,这种脱离已经彻底完成。平原上的大农业全部是机械化生产,除了少数农场牧场之外人口全部集中在城市。除了少数农场少男少女,美国人几乎没有生长在农村的。美国人亲近自然的方式,就是保留了无数国家公园,开辟了无数徒步栈道,养成了少年儿童从童子军开始的和自然相处的习惯。
美国人徒步简直就像八旗子弟练习骑射,是保留武德的一种方式。
我们周末的这种徒步,虽然逛遍了大小州立公园和保留地步道,但对真正的徒步者来说,不过是散步而已。这种背个尼龙双肩背包就能走的一天以内的徒步,不需要任何负重,离人类社会不过半个小时车程,回家还能洗澡吃火锅,和武德一点关系都没有。美国人说的徒步,是一个人背着半人高的全副身家,从帐篷睡袋到燃气灶食物,一人在深山老林走上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风餐露宿,没法洗澡洗衣,没有手机信号,最大限度贴近大自然、甚至把自己融入大自然的徒步。

美国有两条最著名的步道:太平洋山脊步道,和阿巴拉契亚山步道。两条步道都是南北方向,贯穿全国,一东一西。太平洋这条在离太平洋两百英里平行于海岸线的地方,从最南的国境线始,穿过棕榈泉、Mojave沙漠,国王峡谷国家公园和红杉国家公园,到北加海拔四五千米的雪线以上,越过崇山峻岭,经过俄勒冈的蓝色不可见底的火山口湖,翻过华盛顿山和胡德山进入华盛顿州,最终到达加拿大边界。
《走出荒野》一书的故事,写的就是作者谢丽·斯特雷德本人在26岁时孤身一人走完太平洋山顶步道的经历。在此之前,她经历丧母、离婚,幼年的家暴和贫穷的生活,感觉人生无以为继。完全没有徒步经验的她,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找回自己。

不要以为这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小儿科。首先,你要能背起有你一半重量的巨大包裹。书里说得很清楚,第一次她根本没法站起来,只能躺到地上,把包放在身下,胳膊穿过背带,艰难地翻个身,再一条腿一条腿地站起来。巨大的负重在常人(比如我)身上可能五百米都走不了。第二,步道上通常没有遮阴,天气严酷,哪怕在最好的季节,气温也可能在零度的暴风雪和三十度的烈日下来回打转,更不用提大雪和暴雨,还需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安营扎寨。第三,没有补给。与阿巴拉契亚步道相比,太平洋山顶步道只有有限的几处补给点,有的甚至就只是一个邮局而已。你需要把补给品寄到下个邮局,然后走到那里才能领取。路途中,只能自己搭帐篷,自己煮食物,自己过滤水,没有现代的生活,没有能吃到沙拉薯条的餐馆,没有酒吧,没法洗澡,风吹日晒,你只能把自己想象成自然的一部分。

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巨大的寂寞和恐惧。恐惧来自于一个单身的女性,在这条男性结伴都步履蹒跚的步道上一个人徒步的不安和可能面临的人身危险——书里写道她差点被一个人强奸;而寂寞则是一个人每天十几个小时无人说话,只能迎面走向自然的空虚。风声、虫鸣、太阳升起又落下,耳畔却毫无人声。
然而,就是在这样巨大的寂寞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这样的徒步有点类似中世纪的苦行僧,通过肉身的自我折磨和远离尘嚣的生活方式找到自己的精神力量,或者给自己生活另起一段;如果你能通过冥想或去趟西藏的方式解决,也许不需要这么艰苦;不过更多人是像她在书里碰到的那些普通人,可能做了一半,或者开头五百米,就放弃了。我看着她在书的开头由于丧母的痛苦放纵自己,替她感到痛苦,看着她决心开始徒步三个月走了一千一百英里,替她感到担忧;看着她在几十天后感到自己的肌肉一点点健壮了起来,替她高兴,仿佛自己也徒步了那么远,做了自己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情。
《走出荒野》这本书出版之后常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几十个月,后来被改编成了电影Wild,由瑞希·威瑟斯彭主演,拿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这本书被许多名人提起,许多人传阅,可能想这么做却无法这么做的人还是世界的大多数吧。
在几乎同时,美国东边的阿巴拉契亚步道上也拍了这么一部电影,叫A Walk in the Woods,中文名叫《林中漫步》。故事也是找回人生,不过是功成名就的中年和年少时的伙伴一起重温人生最初的意义,故事也不悲情,而以回顾人生的酸甜苦辣的平淡幽默为主,看完之后也是让人觉得要走一次才值。
我们无法知道人类的生活会因新冠而受到多大的永久性改变,但几个月来,现有改变是巨大的。也许我们就应该重归老祖宗的生活呢?也许那些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只不过是海市蜃楼、昙花一现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还是穿起球鞋,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安宁吧。
好想走一次荒野中的山脊步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