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回忆录
(魂穿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日常迷思贵妃)
1. 我第一次睁眼看这世界时,是被盛在宫女的托盘上。 那天戴着花簪子的少女步步生莲,手上捧着银盘,银盘里衬着上等红绸,我就躺在上面,被送往长安城的中心,大明宫。 我不能言语,只是看着这个全新的世界,我听见侍女们窃窃私语,宫灯流转,衣袂飘飘,犹如仙境。 突然少女跪倒在大殿之上,我听见小太监高喊,“陛下,司珍房特献葡萄花鸟纹银香囊一枚,贺喜圣上改元天宝,愿大唐富足,山河永世,百姓安康!” “好,呈上来。” 小太监俯首弯腰,双手将我恭敬呈于圣上。 一双手将我捧起,仔细端赏,我也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叫李隆基,是住在长安城的帝王。 后世将他称作唐玄宗,将他所统治的时代称为盛唐。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逐渐露出笑意。 “好!这香囊纹样精巧,做工精妙,任凭左右翻倒,里面香料不洒,太真看了一定喜欢,就赐给太真娘子吧。” “是。”小太监领命,将我带走,通向后宫。 于是,我便如此,成为了这座皇城中的一员。 2. 后宫佳丽三千,我成为宴会上被她们流转观赏的宠儿。 我和以往进献的金银器们不一样,我从出生起就知道。 在我的身上镂刻着从西域运来的珍奇水果——葡萄的纹饰,使我成为后宫妇人们新奇的新宠。 我还在司珍房时,听过我的前人们说,西域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的商人骑着骆驼,千里遥遥,穿越一望无际的沙漠来到长安城。把各种奇珍异宝进贡给如今的天子,这才有了我这般带着异域混血的产物。 我的存在是大唐强盛的象征,她们都想一睹我的容貌、或将我亲手把玩,大概也是为了分一杯这盛世的荣光吧。 我第一次看这长安城的春天时,是被挂在虢国夫人春游时的腰间,她身为女子却一身男装,骑在高头大马,踏过街道,只用长纱遮住了美丽的面孔,我便在她的腰间飘摇摆动,回头看着由宫女侍臣组成的长队延绵数里,像是将康平坊的一街烟花粉柳一同带了出来。东风拂过,粉蝶飞舞,这盛世笑声不断,看湿了我的眼睛。 但是无论这些人对我是如何爱不释手,包括虢国夫人在内,也不能将我占为己有,春游归来还不等赏玩尽兴,就要把我从腰间摘下,还给我的真正主人,她的妹妹——这时已经是这个帝国最受宠爱的贵妃,杨玉环。 玉环命侍女将我重新擦洗,换上她独有的昂贵香料,是上次从吐蕃进贡过来的,皇帝只赏赐了她一人,后宫其它佳丽只能艳羡不已。 也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皇帝是有多爱这个女子。 玉环把焕然一新的我小心捧在手上观察着,然后笑了。 我小心翼翼的近距离观察她的眉眼,体内的香料燃烧地忽明忽灭,像极了少女心中乱撞的小鹿。 我知道玉环今天为什么对我如此用心,就在今晚,她要带着我进入歌舞升平的大殿,为圣上舞上一曲他们共同编排许久的《霓裳羽衣舞》。 到时大殿上会坐满皇上邀请来的使臣和皇亲国戚,尤其会有几个从西域来的节度使,他们在宴会上的所见所闻,代表着刚被收复的西域子民对大唐强盛的认知。 所以今晚的舞乐尤其关键,玉环早早吩咐着伶人们准备。此外,其实我明白玉环的小心思,她是想带着我,让全天下人看见隆基对她的爱,也让隆基看见她对这份宠爱的回应。 她佩戴着我,反复让宫女看她旋转、预演,惹得大家不断拍手、叫好,宫苑里欢笑一片,我也在笑。 我在想,我是她的香囊,她是我的玉环。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我的玉环才二十八啊,这个自小在深宫里长大的女子,她不像二姐那样心高气傲,也没有什么弄权的志向,她只是爱这世间的一切一切,如果一个人不真心爱这世间,她又怎样会从其中吸收灵感,跳出无比的舞姿呢。 当夜的大殿上,舞女们簇拥玉环亮相,如同一朵富丽的牡丹在波斯地毯上绽放开来,玉环把西域的舞蹈演绎地淋漓尽致,她不断旋转,又轻又快,我只感觉四周郁郁生风,不禁闭上眼睛,听座上赞叹连连....... 再睁开眼时,发现身旁跪着个西域来的节度使,身材肥硕,不修边幅,可前面的皇帝却哈哈大笑。 我弄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节度使叫安禄山,他正向皇帝请示,要拜玉环为自己的养母。我吓了一跳,感觉身后的人也抖了一下,她后退一步,看看皇帝,又看看跪倒的安禄山,轻轻点了点头。 可我不会说话,只是觉得惊异,这个壮汉都要比玉环的父亲年长了,他为何要做玉环的养子? 后来,是御前侍卫的剑告诉我的,安禄山的目的根本不是做玉环的养子,而是做皇帝的儿子。 那时我还不懂,现在只是觉得悲哀。 皇帝只是大笑,谁都能看出来他对安禄山的宠爱。 安禄山不仅是这般哗众取宠,大腹便便的他还亲自上阵为皇帝表演胡旋舞,转得像玉环一样飞快。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又好笑,又觉得难堪,他倒是沉迷其中。 还记得玉环想念家乡的荔枝,那次安禄山便从给玉环运来了一整车,路上跑死了好多马匹。 玉环不敢相信地看着一整车的新鲜荔枝,还拿着我和大个儿的荔枝对比,我想她没听见马儿的呜咽,她从小到大,应该都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去看事物表象的背后吧。 我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她能快乐,她现在做了安禄山的养母,应该也没什么影响吧。 3. 天宝九载十月,皇上照常带着我们去华清宫沐浴玩赏,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几个月,我通常会遇到很多后宫佳丽和皇亲国戚,同样就能遇见很多我的兄弟姐妹。 主人们下温泉沐浴聊天,把我们留在岸上或是匣子内由专人保管,我也可以同其它器物们闲聊叙旧。 今年我发现了不少新面孔,有宰相杨国忠的玉佩,还有安禄山的银饰佩刀,是圣上赏给他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来洗澡还要带着佩刀,而圣上也没有生气。 我当时还不太愿意与这些见过血的刀剑们相识相知,只是觉得瘆人,便躲得远远的,只与身边外命妇们的珠宝香囊们一同聊天。 我听虢国夫人和韩国夫人的首饰们讲,现在她们的府邸里可好玩了,当今的宰相杨国忠,也就是我们的主人的族兄,特意把选官场地挪到姐妹们的深宫里,一边选拔,一边捉弄着这些人,妇人们可以躲在帘子后面尽情议论这些男人都没有关系,她们笑,香囊们也笑,看着官员们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确有趣。 关于杨国忠,我记得他特别喜欢在长安城里游行花车,他把各种奇珍异兽、丝绸锦缎堆在车上,招摇过市,让外命妇们坐在上面,惹得京城里的富人们竞相模仿,搞得十分热闹。 我有点羡慕她们可以随意出宫,我现在陪着玉环,一般都不出宫殿太远了,皇帝最近很悠闲,和玉环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跟她们讲,深宫里的妃嫔们有时闲的太无聊,会互相扔钱币玩,她们听了也艳羡不已。 这都不算什么,我们围在一起偷偷说,我看过玉环给安禄山洗澡,因为安禄山是养子,按照民间习俗妈妈要给孩子洗三,可是安禄山都四十多岁了。她们听了无比惊讶。 “安禄山是谁呀?”她们悄悄问我。 “是个突厥的将领,现在是好几个区的节度使了。”我把我知道的消息如实透露给她们。 “皇上同意让贵妃给那男人洗澡了?” “皇上不仅同意,他看着宫女们把那胖家伙包在被子里抬出来,还哈哈大笑夸玉环做得好呢。” 她们听了也不禁笑。 我的眼前浮现出安禄山夸张的白肚皮从衣服下显露出来,跨进大浴盆里被美女们环绕着的诡异画面。 当时大家都在笑,玉环也忍不住边洗边笑。 而安禄山躺在浴盆里双唇紧闭,他没有笑,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他只有和皇帝在一起的时候才笑地放浪形骸,做一些极尽滑稽的事,他私下的时候并不像一个那么傻的人。 4. 天宝十四载,有天早上,我被玉环颠簸的步子和周围冗杂的声音给吵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天还未亮,长安城宫外的景象。 我从未见玉环这么早、这么急切地要去干什么,我转过身子,接着上下颠簸和摇晃,看见后面跟了一群杂乱的闲杂人等,有些亲信是我认识的,他们经常跟在皇帝身边,有宰相杨国忠,有皇帝的好多儿女子孙,还有高力士,他们都跟在皇帝和玉环后边,一脸匆忙赶路的神色,没有人闲聊,奇怪的是——也没有笑声了。 我又转过身子,看见皇帝在我身边,一脸凝重的模样,周围护着一群御林侍卫。 我再看看自己,镂空的身体里面,香灰是冷的,没来得及换新。 “发生什么了?”我自言自语。 “敌人就要攻进长安了。” 身边一个男声响起,“潼关失守,哥舒歌将军被俘虏了。” 我转过头,原来是御前侍卫的剑在说话,我在宫中很少和男人说话,他的声音又冷又严峻。 “你是谁?”我皱着眉明知故问,“谁要攻打长安啊?”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安禄山。” “不可能。”我嘲笑了一声,“你也太离谱了,我见过那个人,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货色,他就是个傻瓜,怎么会......” 他同情地笑笑,“你不信就算了,你整天待在深宫里,被那群人腐化了。” 他不像在开玩笑。 “你当真是安禄山?可那是造反,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造反是要死掉的,安禄山他那么巴结皇帝,皇帝也喜欢他,怎么可能。” “正是因为皇帝喜欢他,所以他才有机会造反,你不明白吗?” “我......”我怀疑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玄武门,和匆忙备好的马车,“我不明白。” “那我问你,你觉得当今的皇帝如何?” “我觉得他很厉害啊,他有那么多马车和宫殿,还有数不清的妃子和钱财——” “那我再问你,你羡慕皇帝的这些特权吗?你想要吗?” “我当然羡慕啊,可我只是个香囊,我又不是人。我有玉环一人就足够了。” “可安禄山是人,所以他迷惑皇帝,是为了博取皇帝的信任,夺取皇权。”他越讲越生气,咬牙切齿地说,“人类都是阴险狡诈的动物,从来都不知道满足,皇帝给他的宠幸越多,他想要得就更多。” 我只是太难以理解,不知道该先想谁是谁非,是安禄山在造反,可是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取了大唐的江山?我明明记得皇帝几个月前和玉环喝酒的时候还在说不必担心安禄山,还在夸耀大唐国泰民安,我日日在后宫里看到的那些歌舞升平、听姐妹们讲杨国忠的花车巡游,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我不明白。”我只是像个白痴一样摇头,“我不明白。” “哼。”他冷笑,“你是个深宫里的香囊,你自然和你深宫的主人一样无知。你们生来为了寻欢作乐,自然也不需要了解这些。” 我的主人,玉环?我想起玉环认安禄山做养子,让安禄山有了参加皇帝家宴的资格,难道说,是玉环让安禄山和皇帝越走越近的吗? 我惊慌地回头问他,“他们不会怪玉环吧?” “他们怪罪一个妇人做什么?我不是已经说了么,深宫的人都很无知,可这也是你们应该做的。”他把头别过去看着地面,“你们也不过是无知的筹码罢了。” 我越发觉得不安,我自出生起就没有远离过这座皇城,现在就要仓促地离开了。 我们要去哪里?战事何时能平定? 我回来的时候,还能赶上花朝节,还能看杨国忠的花车游行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5. 我跟玉环上了逃亡的马车,再和御前侍卫的剑见面时,他正被大将军陈玄礼从剑鞘里拔出来,指着我和玉环。 我听将军的意思,是让皇帝杀了玉环,不然他就杀了皇帝。 所以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玉环活着,皇帝就得死吗。看来他们最终还是在怪罪玉环。 我瞪着宝剑寒光凛凛的身体,质问他,“你骗我,你说他们不会怪罪玉环的,玉环只是一个无知的筹码罢了。” “你知道筹码是什么意思吗?”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我,他看惯了流血和死亡,“筹码就是被别人拿在手上,由别人掌控生死,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你的主人在成为贵妃之前,是皇帝儿子的妻子,你知道吗。” 我大惊失色,“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想让筹码是谁,就是谁,想让筹码怎样,就怎样。因为他是皇帝,他有无上的皇权,这大概就是安禄山叛乱最想得到的东西吧。” 我以为我很了解玉环,我以为我爱她,我还曾经傻傻地以为我们两个就是对方的全部,原来我真的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我甚至也不能确定她的未来。 “杨国忠已经被将士们杀死了,他是一个误国的小人,他死了,他的族妹自然也不能留在皇帝身边,也得死,不然皇帝就是留着罪人的妹妹,这会让皇帝失去威信,没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所以贵妃必须死。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与否都不重要吧,其实。” 他笑了,“看来你是真的想明白了。” 6. 我心存侥幸,以为皇帝会舍不得,以为大臣们会想办法,以为前线会突然传来捷报,大家就可以重归于好,回到往日那般。 夜晚时分,皇帝下令,赐贵妃白绫一条,次日黎明到来之前,自行了断。 因为皇帝要活下来......因为大唐要贵妃死......因为将士们因为......我浑身发抖,体内的香灰险些倾倒在贵妃的衣裙上。我想了那么多理由拼命安慰自己,我希望玉环也能听见。 半夜,逃亡了好几天的玉环没有睡下,而是带着我坐在马嵬驿的干草旁,抬头看着简陋的棚顶,想象着夜晚骊山宫上方的星空。 她把我摘下来,转动把玩着,将眉眼凑近我,观赏着我镂空的花纹。 “你真漂亮啊。”她笑着说。 我也细细观赏着她,你也好漂亮。 玉环的眉毛是好几天前画的,脸上的胭脂都掉的差不多了,逃亡的时候因为马车颠簸,耳环也在路上掉了一只,但是我觉得她这样也很美,让我想起了我初见她时,她还是住在道观里的太真娘子,道观旁边的大梨树每到春天就开满了素白的梨花。 “你知道我今晚想起了谁吗?”她的眼睛往别处看了一下,“我想起了寿王,和我还在寿王府的时候。他经常夸我跳舞跳得好,我也很喜欢跳给他看,后来我也是在华清宫跳舞的时候被三郎看中的。我这一辈子,说来也奇怪,先是被寄养在舅舅家里,后来被武惠妃选中成了寿王妃,就觉得自己已经太幸运,结果又不知怎么的,成了三郎的贵妃,现在又要死在这里......” “不知寿王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成功地逃命,我听说长安城已经被人打进去了......”她叹了口气,“香囊啊香囊,你说人这一生为了活着,是不是都会犯错啊?我会犯错,三郎也会,大家都会......” “娘娘——” 那边高力士来了,双手托着三尺白绫。只有他一人,皇帝没来。 我关于天宝十四载最后的记忆,是随着贵妃的身体,飘摇在马嵬坡的风中。 皇帝下令掩埋了我们。 7. 我再次睁眼看这世界时,是被盛在高力士手中的托盘上。 那天年老的宦官颤颤巍巍地托着我,穿过戒备森严的皇城,来到阴雨连绵的太极宫。 “陛下,贵妃的尸体在马嵬驿找到了。” “带回来了吗?” “陛下,臣只收到了九个字,说贵妃‘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 太上皇过了好久没说话,像是睡着了,又反应过来“香囊?香囊在哪?” “香囊给您带回来了,您请看......” 一双手颤抖地托起我早已失去光泽的外表,一双苍老的眼像是要穿透浓重的哀伤,找回过往的云烟。 原来他也老了。我们的帝王。 我在黑暗的坟墓里睡了太久,以为自己把该忘掉的都忘了。 透过他的眼睛,我最后一次看到了盛唐残余的辉煌,我又想起来很多。但是关于我明白的、我不明白的,今后我都不会去想了。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香囊,我该跟随我的主人,陪我爱的人一起终结来这世间的使命,我已经燃不了香了。如今也没有人用那种香料了。 我和已经成为太上皇的他就这样看着对方,谁都不说话,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抱着小猫来解围。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回忆其当年的棋局。 他和别人下棋的时候眼看就要输掉了,玉环把小猫扔过去,散乱了一盘棋子。 他哈哈大笑。 现在没有人替他解围了。这盘棋要他自己收场,很可能输得不好看,但人们记得他曾有过历史的辉煌。 8. 不知又睡了多久,我听见和我葬在一起的唐俑们在说。 “嘘,有人来了。” 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已然能看清一切,这一觉睡得够长了。 有人轻轻掀开封尘已久的历史,亮光照进来,憨态可掬的女俑笑眯眯的,我的兄弟姐妹们依然精致完好,连我也完好如初。 这个时代变了,人们的衣服和样貌都不一样了,我们的主人全都不在了,可是我们还在。 我想我们之所以不愿离去,是想要诉说吧。 我们在静静地等,等待向后来的人讲述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和历经千年的故事。 作者:汨罗江鱼/C.H.KING
为了故事情节瞎编的赠送时间......一些时间线可能提前了一点,我好累,我不要去追究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