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

中年男人在酒桌上,一边色眯眯瞟着同席的年轻女子,一边手舞足蹈地讲黄段子,猥琐之态实不足取,因其存心龌龊。但小说戏剧里夹杂一些与性相关的段子,读者大可不必觉得白璧有瑕,避之不及。金宇澄在小说《繁花》前言里说“古罗马诗人有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两性之间,柏拉图式的精神投契少见,肉体之欢才是普罗大众所乐见。
莎士比亚的戏剧在西方是高眉的古典文学,很多英语国家的人因为上学时被强迫读莎士比亚,从此种下病根,听到莎翁就像听闻传染病,避之不及,和我国许多人一听到鲁迅就浑身不舒服,症状高度相似。但我仔细读过一些莎翁著作,发现西方学校大概和我们的学校一样,给孩子们读得都是选本,如果肯读全本,里面的妙处自有很多,不可与外人言。如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旁敲侧击,直白露骨的黄段子一直层出不穷,在他的喜剧和历史剧中尤其明显,却是很多选本里决不会出现的段落。《亨利四世》里,大胖子福斯塔夫是莎翁剧中不朽的形象,在他出场的很多幕中,语带双关的地方比比皆是,他和妓女交谈时,用战争的术语调侃性病:“我们交战得起劲,退下来的时候就累得一瘸一点的了;在关头冲杀得起劲,长枪也就弯了;去找外科医生也挺起劲的”,他的情人桂嫂对人形容他说:“他一亮家伙,什么事就都做得出来,他戳人的劲才凶呢”。读完了这些,你还说莎士比亚高雅?

《亨利四世》中引圣经新约里的话 “女人不比男人,你是软弱的器皿,中空的器皿”,看似引用圣典,实则暗指男女之间的事。莎士比亚连《圣经》也能掺入猥亵的意味,耶稣和他的使徒听了,不知作何感想。糟蹋圣贤经典这事可不只有粗鄙的西方人干,受儒家诗书礼乐浸淫的中国文人一样不输于人,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糟蹋先贤之书,比莎士比亚酣畅多了。《牡丹亭》第十七齣里,石道姑有一个大段自述,我在这里摘一段她描述自己当年新婚之夜的词句:“则见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褪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会‘悚惧恐惶’。那新郎见我害怕,说道:新人,你年纪不少了,‘闰馀成岁‘。俺可也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吕调阳’。俺听了口不应,心儿里笑着。新郎,新郎,任你‘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这一齣里充斥此类词句,后面还很长,就不一一誊录了。一整段,数百字,中间夹杂无数《千字文》中的词句,就算今日读者不解《千字文》中古奥的文意,但稍微想象一下石道姑铺陈的景象,不难揣摩汤显祖的“深意”。好好一本开蒙读物,让汤先生糟蹋成这样,看了这段,你心目中的《牡丹亭》还仅仅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婉约清雅吗?

《西厢记》里张生深夜见莺莺,“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搵香腮”,一样引发绮念。所以《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一起读《西厢记》,是要背着人的。黛玉行酒令时,不小心说出了《西厢记》里的词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被薛宝钗听到,还要暗地里规劝黛玉一番,劝她不要被杂书移了性情。但这也透露出,宝钗也是偷偷读过《西厢记》的,谁也别说谁!《长生殿》里《窥浴》一齣,太监和侍奉杨贵妃沐浴的宫女插科打诨:“只怕不是伺候娘娘,还在那里偷看万岁爷哩”,说得够露骨。反倒以青楼女子为主角,以秦淮河坊做背景的《桃花扇》里,未见太多亵语,好生奇怪。
戏剧小说里这样的细节,只要有耐心通读全文,还会找到很多。有人看到这里大概会说,挺好的经典名著,为什么你挑出来得净是这堆糟粕?淫者见淫,可见你是什么人。如果这样指责,我也无言以对,只能说,您的高尚衬出了我的猥琐。

戏剧小说不能只靠撩拨人的生理本能来吸引观者,荷尔蒙的价值总是短暂的。但无亵不欢,这是人的本能,刻意回避和压抑反而是变态行为。黑泽明说:“色情狂对什么都会产生卑劣感情,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淫猥的。用淫猥的眼光看待一切,这一切自然就是淫猥的了。这些人,只能说他们是天才的色情狂”。黑泽明说的“这些人”特指当时日本的电影审查官。世间永远不缺少类似审查官的角色,高擎着各类旗帜,做道德的代言。这种人对淫的想象力超常,鲁迅所说,看见女人胳膊就联想到性交,还不算离谱,王小波说,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钢琴腿也要用布覆盖,怕因此引起对女人大腿的联想。维多利亚时代盛产黄色小说,当得益于这种绝顶的想象力。清规戒律严酷的时代,何尝没有奸淫败德之事,没人教诲,不得宣扬,反而滋生了诸多变态行为。束缚使人的欲望格外膨胀,仿佛水闸之截水,积蓄出极具破坏力的动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