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颠覆的问题(选自《界限之书》第一卷《未被怀疑之颠覆的小书》)
(他曾在札记中写道:“对那些威胁之物,我们以其人之道回报之。颠覆从不是单向的。”
这本小书,藉其题目,藉涵盖其中的作品,与十卷本《问题之书》[1]结为一体。它无疑也属于颠覆。
倘若把同一个题目赋予两个不同的文本,并把某种统一的语境随意强加给它们,是否会加剧它们之间的对立呢?
冲突是内在的。
因此,为我们命名的词语迟早是玷污上帝不可妄呼之名的那个词语;
因为任何造物都无法承受那个神圣之名的缺席。
他不是曾有一次写过“上帝因祂的名字而受人摆布”么?
阴影的抗争加速了光的到来,正如不可辨读奋而向自身开战,从而为我们带来完美的阅读。
我们需要连续性、相似性和交互性,正如我们需要新鲜的面饼。
对人类而言,人既是自身的源头,也是自身的来世。
止息泪水只须莞尔一笑。让微笑永远破碎也只须泪水一滴。
他说:“具有颠覆性之物并非初始便势必如此。相反,为了自己能在将要反抗的众生和万物面前有上乘的表现,它往往会无条件地站在众生和万物一边,甚至声称是为他们代言。
“空白就是藉此手法把空白推进了致命的白色深渊当中,转而宣称自己即是空白本身。”
虚无依旧是颠覆的下意识的赌注。)
有位哲人说过:“我的弟子们品行败坏,他们因总想模仿我而背叛了我;他们自以为与我相似,却使自己声名扫地。”
另一位哲人回应说:“我比你有福气,我毕生致力于诘问,所以根本没有弟子。”
他又接着说道:“我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被长老会指控参与了颠覆活动么?”
他说过:“用一个绳结打不出另一个绳结,而任何一条绳子都可以随意打结。
“所以说,每个绳结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与上帝、人类、世界的关系莫不如此。”
思想无所羁:遇而生,寂而死。
“看着我,”他说,“你听好。我就是让水井重新蓄满活水的那个永恒的诘问。
“你看见和听见的就是它。干渴时,你可以俯身畅饮。”
对每本书而言,那是二十六个字母;对每个字母而言,那却是万卷书。
他哆嗦着把一本满是字迹的本子交给老师:他的书。
“你哆嗦什么?”老师问。
“这些纸页,”他回答说,“如冰层灼烧我的手指。我因此不寒而栗。”
“告诉我,纸上都写了什么?”老师又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
“你若不知,谁知?”老师又接着问。
“书知。”
(盲人守护目光,如哑巴守护话语——二者皆守护着看不见、说不出的东西;
……虚无的残障卫士。)
他说:“追随之物亦被追随。它永远不会融入往昔,而将融入未来。”
*
这些书页不仅见证了战胜自己的思想是如何不可能,也见证了战胜自己是如何不可能。它们述说的是我们面对存在的无能时那种显而易见的无能。
所有过程都与回忆相连。
真实背后,是某种更为真实的非真实,被记忆据为己有。
思想则背道而驰。它驱前迎接缺席,并在挑明意图的同时为缺席确定了旅程。
思想是撕裂虚空的闪电。遗忘是其刹那的空间。此时,我们为其保留的模糊记忆有如修复思想的工匠,通过一个新的空间热心地怂恿思想与其往昔和可能的未来抗争,并承担起将思想置于其终极监护之下的责任。
一边是自由,另一边是桎梏。
作为思想的囚徒,上帝会屈从于宇宙么?于是,非思想——那是祂难以置信的非持续时间——会独自、秘密地令祂不朽,因为永恒同样是明澈的非持续时间,对已感知的时间避让犹恐不及。
上帝对时间是局外人,对持续的时间也是局外人,因为祂无所延伸。
(他说:“缺席和在场是注定要结合在一起的两块玻璃么?
“此时,思想便是焊料。”)
“无论在哪儿,”他曾在札记中写道,“我们都还没有充分强调来自于先前某个思想的思想——它并不一定就是该序列中最新的思想——它要么继续依靠那思想的持续影响,要么质疑那思想并我行我素。
“这让我们联想到,思想有其自己的记忆,我们还不清楚它是否会完全依赖于我们的记忆。
“哦,我们虽一一陈述出这些繁杂的回忆,却对其错综复杂和终极范围缺乏体验。”
没有一段回忆是清白的。
遗忘是所有回忆中夭折的回忆,令记忆力倍受煎熬。
“领先,”他又继续写道,“只有在抢占先机的概念上才有意义。
“有时,先于思想产生的思想就是在突破中抢占先机的思想,它强迫后者把自己的地盘拱手相让。
“因此我们从没有把握说这两种思想中哪个会率先成为思想。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整个思想史的任何特定的时刻,思想自身同样保留着其凯旋与无能的回忆;对荣耀和屈辱的那一刻的回忆,只是尚未被我们感知罢了。”
每种思想都自有其欢乐与创痛。
思想只关注思想的反响。
他说:“你在思考:你在同一时间里想象、反思和梦想。
“你刚刚顿悟,思考就又将你送归你的想象、反思和梦想中。
“你永远占不了上风。”
他又说道:“你将永远处于下风,不是因为你在思考,而是因为你仍必须思考。”
他曾经写过:“你为认知而思想。你甚至还没有认知你自己的思想。”
此外他还写过:“白昼与意识相连。无意识是不透光的黑夜。
“你看,上帝的意志何等矛盾。
“一方面,祂为了在我们心中拓展神性观念——即情感——而求助于意识,另一方面,祂又藉禁止偶像把我们重新抛回无意识当中,祂在那儿实施着没有我们的统治。”
虚无是我们永恒的流放场域;场域的流放。
我们听任对上帝、对人类都麻木不仁的石头以其孤忍监控空无。
*
一众形象在无意识中下沉,却不褪色:遗忘的微光。
他说:“无意识的形象有如水下的动植物。潜水者移动的火炬正对它们围追堵截。
“一旦浮出水面,它们便只是一堆杂物,是死去之记忆的一张无解的字母表,且往往是内伤的缘起。”
我们靠重获悲伤的形象而活,这些形象的数量永远不得而知。
最古老的形象毫无争议地属于上帝,但上帝自己也记不得了。
创世第一天的形象。
到死都拒绝给予我们的死亡的形象。
可辨性乃身后事。
[1] “十卷本《问题之书》”,指此前“问题之书系列”已出版的七卷本《问题之书》(Le Livre des Questions)和三卷本《相似之书》(Le Livre des Ressembla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