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卓中心群像 || 列国志异(下)
Summary:
天下九洲,乱世几朝。
五年前新朝初立,镇北将军高天亮塞外一战名扬天下,凤凰城主金泰相率兵八百里奇袭辽西王庭,将皇族旧部尽数歼灭。五年后的朝堂诡谲云涌,皇家母子离心,凤凰城主声威日盛,朝臣莫敢议论,道路以目。
而在远离京都的西安府,与高天亮一同长大的天子伴读卓定,似乎正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念青雪山上走来的狼灵,将军府的地牢中关押着的囚犯,高丽剑宗的最后一代传人……一个又一个秘密走出迷雾,命运的洪流滚滚而来,在一切开始之前,风中传来一对少年在繁星下对彼此许下的诺言。
当然,史书可不会记下这些。
Note:
故事将以天卓为主线展开,涉及到四支队伍从S9至今的多段纠葛,角色之间存在难以定义的复杂关系。请确认自己可以接受这点,然后再开始阅读。
另外,在这个故事里,咖萨真的是匹狼。
(六)承録
在高天亮约莫十一二岁的时候,先生讲学时,每每提到辽东,语气里都是颇为不屑的。
中原人向来看不起东夷荒蛮之地,这一错误的观念持续到他十八岁那年亲自踏进东洲城的那一天。当年他尚未出师,而高振宁虽出师却不入仕,反而一人一剑孤身去了辽东,从此留在高丽城主宋义进身边十余载,此举离经叛道,在南朝江湖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东洲城内有着和中原截然不同的市井面貌,他见过浓眉碧眼的胡姬披着织锦的抹胸长裙在街头叫卖,也见过黑皮肤的昆仑奴肩上坐着一身罗衫的小女孩;中原人向来重农轻商,游牧民族却截然相反。这座城池建在商路要道上,由商人的金银堆砌而成,在一个高丽城主的守护之下,便这样奇迹般地繁荣至今。
他在第一眼就明白了——辽东的一切,的确都是高振宁会喜欢的。
多年以后,高天亮站在京郊驿馆的廊下读到那封刘青松从远方寄来的急件,脑海中浮现的,仍旧是高振宁在出师那日于暴雨中走出山门,凛然孤绝的背影。
东洲城看似如塞北一颗明珠般璀璨,然而愈是美好的东西,毁灭起来也就愈是容易。
刘青松在名单上写给他五个名字——其中宋义进不可能离开东夷,喻文波下落不明,还有两个很快就不再是威胁,最后剩下的那个,却也是最棘手的那个。
姜承録的名字像一道青烟,然而从舌尖滚过时,总能带来些许脊背后的凉意。
边境开战在即,仅凭辽东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生产出大量所需的军械,兵刃弓矢皆需仰赖邻国进口,不论是从大食或是大宛购买,想要绕开中原的关哨,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姜承録从刘青松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消失了整整三个月,他最后一次现身于辽东边境的某个小镇,三百前来取他性命的死士被奇迹般地撕出一个口子,带来的是一场以一敌百的杀戮,伤亡过半的精锐,以及最后寥寥无几的生还者。
想要找到高丽剑宗的最后一代传人,难度甚于九天揽月,大海捞针。
“好消息也是有的。”刘青松这么告诉他,“虽然我折了一半的暗卫,但他的右手中了一箭。”
“那箭……”
“箭上涂了毒。”刘青松淡淡道,“但对他来说,未必全然有用。”
高天亮读罢手中信件,抬手丢进门边的碳火盆内,火舌很快将纸张舔舐殆尽。
小时候史书上告诉他,上兵谋伐,攻心为上。
一个正确的思路胜过千万种徒劳的尝试,就像圣上选择了卓定,选择了那个正确的人,恰到好处地利用了他心底那点小小的,倾斜着的杆秤,不费一兵一卒,就轻而易举地赢下了这一城。
“别藏了——”
高天亮握紧手中长剑,对着看似空荡无人的庭院,兀地笑了一声。
“藏上一百年,尔等也非我对手。”
话音未落,树梢黑影猛然一动,无数道剑光同时从屋脊上跃出,高天亮微眯双眼,握剑的手臂微微用力,再不掩盖眸中狠戾,冰冷杀意纤毫毕现。
他和高振宁本就师出同门,再加上半年来的刻意观察,如今想要模仿对方的一招一式,该怎样做,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高振宁出逃是真,王柳羿的易容术冠绝天下是真,派去的追兵一无所获也是真,天子原本忌惮他手中兵权,趁此机会贬官罚俸却不说明由头,更是将整件事闹得满城风云——但他真正想要的,原本就不只是高振宁。
人非草木,他吃过难防的亏,于是在看到尹姬那张脸的时候,他决定小小地赌上一把。
赌姜承録那颗剑心下,或许还藏着最后一点点,血肉的温度。
距离西北边境三百里的汴邑郊外,胡杨丛生,沙蒿遍地。
原本繁华的商道如今人烟寥落,南北两朝剑拔弩张,影响最大的便是边城原本繁盛的贸易交换,连带着西北的商路也萧条起来。以前这一带供商队歇脚的旅店茶铺都无人问津,渐渐地关了门,如今只剩下一家,却也门前冷落,鞍马稀疏。
路旁的胡杨树下只栓了一匹马,棚子下的木桌边只坐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挺拔笔直的背影,握着茶杯的右手严严实实地裹着延伸至手掌的护臂,看上去大约是个习武之人,头上戴了防风的垂纱笠帽,黑烟般的幂离遮住了容貌,只能隐约看出是个青年。
青年的桌上放着一把长长的兵器,用厚厚的黑布包着,只能隐约,看出大约是一柄剑的形状。看制式颇为奇特,不像是中原长剑。
不知是何缘故,那青年始终不开口说话,只用茶水在木桌上蘸着写字,此地的老板娘见多识广,只当他是个哑巴,倒也并不讶异。
哑巴青年安静得像一阵风,走路都没有脚步声。待到老板娘收拾完上一桌狼藉,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门边胡杨树下的马也无影无踪。
桌上杯盘叠得整整齐齐,倘若不是正中放着的一小枚碎银,整洁得像是无人来过。
日落时分,汴邑城门关闭,哑巴青年独自走过城中青石板路,像个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很快消失在巷尾的黑暗中。
辽东开战在即,天黑之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他停在某个不起眼的门前,微微扣了扣门上的铜锁。片刻之后屋子的主人推开木门,大门之前却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声。
主人倒像是毫不惊讶的模样,只四下张望了一眼,便合拢了大门。
屋子的主人转过身,姜承録已经静静地站在院内,像是一阵风吹过庭院,手中一把格外纤细的高丽长剑,剑鞘泠泠折射着清冷月光。
“少主。”
那人看着他,微微垂首,轻声唤道。
屋内燃着一盏如豆灯火,照亮一副冷清寡淡的眉眼。
青年将长剑放在桌上,对着飘渺摇晃的烛火,一圈圈解开右手缠紧的护臂,在撕扯开时略略皱了皱眉。他伸手探了探黑色的布料,低头略略一嗅指尖的血渍,那双深黑的眼睛注视着染血的护臂,仿佛在做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伤他的箭矢上必然涂了些什么,让伤口愈合得格外缓慢。
好在他素日里为了掩盖行踪只用左手使剑,并未造成太大不便。待回到辽东,这些都会好起来。
屋主人用铜盆装了清水和纱布放在榻前,他用左手拾起干净的布帛,蘸了水,认认真真地擦去脸上的灰尘和右手上的血迹,把所有琐碎杂事一桩桩一件件做完,这才合衣躺在榻上。夜已深,如水的月光洒在枕边,他却并无倦意。
修习剑道不仅仅只是流于表面的三招六式,真正能让一个剑客臻于完美的,是对周身万事万物的掌控——掌控剑,掌控自己握剑的手,掌控睡眠,掌控对睡眠的需要。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想,闭眼便能坠入梦乡。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哪怕最轻程度地失控。
兴许是他不习惯应付连日以来太多的争斗算计,这些年来南朝内局渐稳,朝政安定,天下熙攘皆为名利,如今战事在即,谁都说不准辽东有几分胜算,自然有人动了背弃旧主的心思。
然而在无数条真假难辨的消息中,他读到了一个名字。
于是有一粒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细小的涟漪。
这凡尘俗世复杂远甚九重剑道,在所有他无法读懂的东西里,那个名字从来都是最复杂的一抹颜色。
他仍旧没有睡意,走廊上传来屋主人的脚步声,他索性睁开眼睛,等着对方先行开口。
“我让人问过。”那人贴在门边,压着声音,用高丽话小声说道,“半月以前,是有一批人死在京城郊外,杀人者……剑像他。”
屋主人恭敬地立在门边,门内却无人声,很长一段沉默之后才听见窸窣响动,房内的青年披衣坐起,片刻之后,蒙着油纸的窗后隐约燃起一盏昏黄灯火。
姜承録研墨执笔,借着昏暗烛火,一笔一画地在信纸上写下清隽字迹。
中原武林早有传闻,高天亮悬赏黄金千两,只为取同门师兄项上首级。
在高振宁被证实身陷囹圄的第二天,王柳羿不告而别,只在案上留下一封书信。不久前南朝京城传来消息,仕途平顺的高天亮不知因何缘故违了军令,惹得圣上勃然大怒,即便太后求情也护卫不得,最后只得贬官罚俸,高天亮本人倒是欣然领命,没有任何怨怼。
桩桩件件,每一条消息都能相互印证,他一直相信在王柳羿的精心谋划下,高振宁必然能够挣脱桎梏,然而南朝天地广阔,高振宁会去哪里逍遥余生,他向来是猜不透的。
如今看来,依着高振宁的性子,大约是想从西北边境设法脱身,前往天高海阔的西域诸国,彻底远离中原辽东纷纷扰扰,因此才会在青洲现出踪迹。
“你这次去南边,要是见到他……不要用什么话去逼他。”
当时他们并未料到中原人的野心膨胀得如此之快,也不知晓高振宁已经踏进了凤凰城织下的天罗地网,因而宋义进在他临行前特地叮嘱——那还是去年秋天,窗外白桦落了满地残叶,宋义进把养护好的长剑递到他手上,临了,却无端说起高振宁来。
“若他不想回来……”
“我不会的。”他小声说道,语调却像是在辩解,“我不会的,哥。“
他显然不会,也无法逼迫高振宁改变任何决定,但在宋义进的面前,他并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他花了半年时间打点好一条条隐秘的通商路线,按照宋义进的计划将杂物与军资混合着送往辽东,按此前所想,打通青州的最后一个据点之后他便应该快马加鞭地赶回城内,然而他今夜的确动摇了,像是一根头发般微不足道的重量,恰到好处地拨动了天平的两端。
木门被一双手推开,屋主人有些惊愕地看见姜承録从门内走来,他已将外袍笠帽穿戴整齐,右手缠了新的护臂,袖口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看不到一条褶皱。
“少主……”
“亲手交给城主。”姜承録将信封递给他,一步步朝庭院走去,“今日,无人来过。”
屋主伸手接过,下一刻那个身影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屋主对着空旷庭院微微颔首行礼,万籁俱寂,唯有檐下树影婆娑,碎了满园月光。
青年的身影像一阵风般点过树梢,掠过时只余一道模糊残影。
“青洲紧急调了两路边军……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听说——”
“一个人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飞得出青洲去。”
“那里这两年本就乱,总有人想浑水摸鱼,朝廷是准备杀鸡儆猴哩……”
纷扰流言像耳畔流过的风一样灌进他的耳朵,所有他以为自己未曾放在心上的,一桩桩一件件却都记得如此清晰。高振宁是不会被这些吓退的,他既已现身于此,那便说明下定了决定,此后只会抱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竭尽全力杀出重围。
姜承録站在汴邑城外最高的山巅之上,从脚下涌来的长风吹起他的衣摆,从此处可以恰到好处地俯瞰城郊的所有驻军,与线报中所言一致,的确有大量营帐已经被拔起,剩下的正在整军集合。若是高振宁真的需要他的帮助,跟随着敌方的军队,或许便能找到那人的所在。
又或是高振宁能以一己之力突出重围,他也不必现身,如此,对彼此大约都是一件好事。
他在夜色中压低了遮面的幂离,耐心地将身影藏进林间树影之中。
军队在月光下集结而出,寒光照亮士卒铁衣,整齐划一地向着东北方向而去。树影微动,领兵的夫长勒马回头,只看见一只寒鸦飞过枝头。
月光平整地铺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士兵们一字排开,组成一条延伸至视野尽头的长长阵线,向远方的某个身影包夹而去。那人一身素色斗篷,黑纱遮面,双眼隐匿在兜帽厚厚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奉陛下密诏——”
零头的夫长眸色一狠,举起手中长剑,高喊道:
“诛杀叛臣——有功者——皆赏万户侯!”
一声令下,士卒们高举盾牌,远方的包围线向着中间收拢,很快组成一个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中心那人仍旧只是手握长剑,静静地站着,仿佛地崩山摧,亦不动声色。
山巅阴影之后,姜承録像一道影子般无声地立在树后,垂眸凝视着脚下战场,眸中无一丝情绪。
一声霹雳惊弦,破空而来的箭矢飞向那人心口,在下一刻那人左手执剑腾空而起,箭矢贴着脖颈擦过,他反手于身后拔出长剑,剑身在夜色下嗡嗡作响,剑尖微微颤动,在那个瞬间,有无数种无法预测的指向。
——姜承録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见过无数次这个起手式,一模一样的剑诀,一模一样的月色,像是最纯粹明晰的那些年岁,有人用微微颤动的剑尖指着他的鼻子,身后星光如水,长风吹过旷野,有酣畅淋漓的比试,有震动胸腔的笑意。
在下一刻,人潮淹没了那个单薄的影子。
(七)剑心
师门古训,剑者无心。
他曾经不明白为何这句话被刻在规训石最高的地方,后来他剑道所成,扬帆远渡,离开高丽之前,他的老师站在海边,指着远处白帆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是风动,抑或是帆动?
当时他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多年之后他在辽东夜色下见到某个策马而来的身影,风吹草低,野旷天高,满目青山映着那人迎风飘摆的衣袍,他突然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是心动。
他隐藏在战场之后,看着熟悉的长剑在夜色下淹没于人潮,杀伐声震天撼地,他下意识地用了力,指尖收紧,藏身的树干发出一声脆响。
那人的身影如白鹤一般腾空而起,剑尖衣摆带起微风,数把长矛从后方刺向心口,那人恍若未觉,剑锋劈开凌厉月光,笔直地掷向树丛之后。
姜承録只愣神了一瞬。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战局上,未曾料到那人的剑不是向着身后回防,竟是早有预谋地向着他刺来。
长风吹起兜帽,他终于得见那人眉目,然而厚厚阴影下抬起一双深黑的眼睛——一张年轻的,和高振宁截然不同的脸,那人看着他,眸中杀意毕现。
他见过这张脸。
高天亮不在乎身后的长矛,不在乎无数涌来的追兵和无数拉满的长弓,像离弦的箭般向他刺来,在那一刻自己的生死已然无关紧要,手中长剑唯一目标便是取他性命。
倘若换成任何一个其他人,高天亮的这一剑绝无失手的可能,天下九洲之大,那是只有姜承録能够躲开的一剑——锋利的剑尖险险贴着他的下颚划过,在夜空中带出一串晶亮的血珠,湮灭进西域粗粝的风沙之中。
这孤注一掷的一剑亦被姜承録避开,本该是极为不利的情况,可是高天亮却轻轻地笑了。
他作势要向前接住剑柄,剑刃在空中划出满月般耀眼的弧度,回身的那一刻却反手从袖中抽出匕首。他此刻全身处处是破绽,唯有这最后的拼尽全力的一刺,直朝姜承録的剑锋而去——他很清晰地知道,姜承録用左手执剑,是因为从三个月前起,他的右手已经没有战斗的力量。
匕首深深地钉进剑身,金属破碎发出刺耳的声响,裂纹沿着剑身疯狂地向上生长——那柄征战无数的长剑硬生生在空中碎裂开来,像是星星的粉末,坠落一地。
高天亮闭上了眼睛。
破碎的剑刃刺进他的肩膀,他的匕首亦毫不犹豫地刺进对方血肉,温热的血顺着刀刃滴在他的虎口上,他和姜承録停在一个呼吸可闻的距离,恍然间竟像一个拥抱。
他赢了。
哪怕他用尽了所有手段,哪怕在下一刻身后万箭齐发,誓要将他和姜承録一起埋葬在这茫茫长夜中,终究是他赢了。
“你若是真的信他。”他凑近姜承録的耳朵,轻轻笑了声,“就该知道,他会片刻不停地赶回辽东去。”
——倘若真的相信,就该知道高振宁绝无可能在此时出现在通往西域的路上。真正的高振宁早在脱身的第一天,就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回辽东的路。
他突然觉得很讽刺,或许越是在意,反而越容易被那层在意蒙蔽住双眼。他是如此,姜承録是如此,高振宁亦是如此。
他的师哥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踏上了回辽东的路,哪怕知道姜承録此时就在不远的西北,哪怕明明可以向旧日知交请求伸出一只手的援助——高振宁向来喜欢做这样的英雄,能自己咽下的风雪,绝不吐给第二个人。
待到姜承録心甘情愿带着满身伤痕前来,高振宁却头也不回地孤身踏进茫茫黑暗,仿佛二十岁那年一声不吭地走进寒山风雨,从始至终,未曾向身后看过哪怕一眼。
“辽东人最是自负。”刘青松道,“是优点,也是缺点。”
凤凰城的副城主从来有着冠绝天下的奇谋,他仍旧记得那人说话时坐在窗前,修长手指间夹着一枚黑旗,微微一推,摆在面前的棋盘上。
“你又输了。”
高天亮只是支着头,抿着唇角轻笑。
“从高振宁的嘴里,是撬不出东西来的。”刘青松只低头凝视着棋盘,淡淡地说,“既然你一直想以他为饵,不如顺便,也找出朝中出想杀你的是谁。”
“你教我,怎么做?”
“放他出去。”刘青松向后一靠,懒懒地倚在榻上,“我在,辽东的人不敢来救,所以明天,我会找个人多的场合申报我要去前线,林炜翔三天前飞鸽传书说他要来京城,我走,他留下。”
高天亮“哧”地一声笑出来,手中的棋子险些抖落出来。
“你就这么相信林炜翔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不信,我可以跟你打个赌。”刘青松冷笑一声,将手中棋子尽数丢在棋盒里,“刀不落到头上,他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
刘青松的马车在第二天出城北上,而本人却轻装单骑奔向相反的方向,此后林炜翔果真如所料放走了易容过后的王柳羿,高振宁出逃,朝野哗然,触动天颜。
正如刘青松所言,天子虽怒,却未必会真正对他动杀心,然而他这些年来树敌并不算少,天子一怒,手下一定会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抢先一步替天子排忧解难。
于是他以高振宁的身份一路杀向西北,而飞鸽传书已经早早地停在了凤凰城城主的书阁上。
“我会和金泰相两侧夹击,高振宁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逃出檀洲。”
那一日刘青松最后一次叮嘱他,神情格外严肃,仿佛想透过双眼,将这番话刻进他的骨头里,“但你要答应我,只引出姜承録,宁愿失败,不要行险。”
“好啊。”
高天亮微微一笑,答应得格外从容。
——他已经可以想象,等消息送到刘青松手中,那人会是怎样地暴跳如雷。
可他的的确确是赢了,不论是多么惨烈的赢法,胜负也不会因此改变。
今夜过后,辽东气数已尽,江山终将易主。
在他将匕首送进姜承録体内的那一刻,身后万箭齐发,无数箭雨像流星一样划破天空,他的内心却一片澄明。
他二十岁那年的某个夏夜,有个人和他并肩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上,那一年他即将跟随凤凰城城主前往辽西,而他记得卓定用一双仿佛蓄着星星的眼睛,那样清澈地注视着他。
“我信你啊。”少年说,“你会赢的。”
于是他用一道伤痕为南朝带来辽西千里沃野,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力攥住他能攥住的每一个机会。铁骑驱逐鞑虏,长剑克复中原,这天下九洲,乱世几朝,他有秦王汉武的野心,终将一点一点,再次聚拢成一个长盛不衰的王朝。
可少年的眼睛,他总是还想再看一次。
黑暗中有人声,像隔着层水雾一般,轻轻地扫过他的耳朵。
幢幢人影在他面前晃动,颅中剧痛像是随时会将他撕裂,刺眼的光照进黑暗,他试图说出一句话来,干涩的喉咙里像吞了沙,最终只能发出模糊不通的气音。
我好渴。
他费力地张开唇,挣扎了一番。似乎有一双手托住他的脑袋,轻轻地放在了膝上。
清凉的水滴在他的唇上,有人用手接起一小捧,一滴一滴,小心地润进他的口中。
“……无双。”
好像是某一年天寒地冻的燕山,他牵着某个人纤细的手腕,跟着尚且能喊上一声师哥的高振宁溜下山去,路上却不知何故被风雪迷了方向。耽搁得太久,他们只好一人一件外袍披在卓定身上,被赶来的师父提溜回去的时候双双冻出一场风寒,那边卓定反倒生龙活虎,还能去厨房熬上几碗驱寒的姜汤。
他在冻了太久,烧得迷迷糊糊,盖了棉被仍旧四肢冰凉,夜半里却好像听见什么东西掀开了被子,悄无声息地滚进他的怀里。
他朦胧睁开眼睛,看见卓定伸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颇为忧心的模样。
那双手热乎乎的,像冬日里的炭火,像暖洋洋的太阳。少年伸着细细长长的四肢,用小腿肚子贴在他冰凉的脚心上,舒服得他呼出一口长长的寒气。
“你要是晚上太难受,推我一下,我就醒了。”
卓定伸出双手,捂住他冰凉的手指,“等天亮,我再偷偷溜回去。”
“……无双。”
他下意识想攥住回忆中的那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晃了两圈,却只攥住一副玄色衣摆。眼前像是蒙了层厚厚的水雾,竭尽全力撑开一条缝,只能看见摇摇晃晃的马车顶,以及瘦削的下颚和单薄的肩膀。
他挣扎着试图聚焦起涣散的视线,那人一身黑衣,唯有右肩上纹着一只金线织着的凤凰,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在黑暗中振翅欲飞。
“他在喊谁?不是烧傻了吧。”那人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脸颊,“小天,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你担心什么,他死不了的。”
他听见马车轮骨碌碌地响着,有个声音在一旁冷冷说道,他昏沉的大脑辨认许久,才想起那大概是刘青松在说话。
“他这么厉害,怕是早就忘了自己会死,以为自己得道成仙了吧——“
木制的车轮滚过卵石的山路,马车一路颠簸摇晃,他难受得厉害,气息都喘不匀称,皱着眉挣扎了许久,似乎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情况。他枕着的那副膝盖的主人俯下身来看了看,温热的气息扫过他的脸颊,随后一双手微微托起他的上身,让他的脑袋舒服地陷进了一个怀抱里。
他终于认出了那是谁。
“我才走半年,你就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的头枕在一个熟悉的肩膀上,那枚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就在他眼前摇摇晃晃,金泰相的胳膊恰到好处地托着他的腰腹,阳光透过马车的布帘,照亮一双弯弯的的眉眼。
“我的天,收收心,才好一觉睡到京城去。“
来自北方的凤凰飞过梧桐,饮过醴泉,张开庇护的羽翼,无声地降临在他身边。
他终于安下心来,任世界崩塌破碎,坠入一片黑甜荒芜。
马车沿着官道驶向京城,南朝权势最盛的封王安静地坐在车内,怀里靠着一个毫无知觉的高天亮。
这一番风云搅得京师气氛愈发紧张,沿途多了不少哨关盘查,刘青松被问得烦了,索性握着马鞭冷着一张脸坐在帘子外边,这一坐便免了接下来所有的盘问,于是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小皇帝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刘青松一挥马鞭,在空中甩出“啪”地一声脆响,“高天亮的小相好迟早也是个大麻烦,要不是他一直婆婆妈妈——”
“你怎么今天这么大的火气?”金泰相微微抬起眼睛,“气了一路,好歹歇歇。”
——倘若你派出去的人搜了月余一无所获,你正为此几天几夜焦头烂额,恰好这一切的由头便是高天亮那点不合时宜的心软,而你发现他骗了你还一身是血地躺在死人堆里,你大概也很难没有火气。
刘青松“啧”了一声,强行压下心里升起来的烦躁感,没再回答。
然而金泰相回了京都,到底还是让他清闲了不少。
这半年来他几乎每日都要读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线报,金泰相回京都后只闭门不见客,不论圣上或是太后遣来的人一律扫地出门,只说小天将军伤得不轻,要闭门静养。
高天亮的确没有醒过,于是他和金泰相终日里在庭院中下棋,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他懒得去管金泰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他而言,这的确是难得清闲的日子。
然而忽地没有琐事缠身,反倒让他不大习惯。
“……你到底打算……”
“诶诶,下棋下棋。”金泰相颇为不满地敲了敲棋盘,“专心一点。”
刘青松略带烦躁地叹了口气,眉头顿时锁了起来。
“好好。”金泰相无趣地把棋子丢到一边,“要问什么你就问。”
“你我都清楚,此役过后,辽东胜算不到三成,倘若没了外敌……”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人人都知道后半句该是什么。然而金泰相从来都只是这般从容不迫的模样,仿佛并没有什么事值得担心。
“所以我可没让一封军报发往京城。”金泰相笑着,弯起眼角,“皇帝年轻,太后又是个没脑子的女人。辽东实力如何,不都是我们一张嘴的事么?”
刘青松仍旧皱眉不语,金泰相索性抓起一把棋子,哗啦放在他面前,颇有胡搅蛮缠的架势。
“你到底还陪不陪我下?”
他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执起黑棋,细细思考起来。
窗外阳光穿过花草葱茏的庭院,疏影透过纸糊的花窗,朦胧洒在高天亮的床前,他的指尖微微颤了颤。
四月的温度渐次温暖大地,雪山化冻,北方草场开始茂盛生长,白河又开始丰沛地向东流淌。
已是晚春了。
(八)狼契
月满平林,照亮洛阳郊外羊肠小道。
马蹄声踏碎月下潭水,溅起零星两点泥泞。喻文波拽着缰绳伏在马背上,两条胳膊牢牢环着前方卓定的腰,两侧斑驳树影飞速掠过,一旁山岭之上跟着一个飞速疾奔的影子,狼的四肢有力地蹬在山坡上,草木间隙中透出一双被月光照亮的绿色竖瞳。
身后马蹄声如落雨,追兵步步紧逼地追随着前方两人一狼。前方树木逐渐稀疏,月光群山映入眼帘,已是断崖绝壁。
“闭眼!”喻文波一声断喝,速度分毫不减,抬起装了手弩的右臂,“抓稳!”
喻文波叩下三指,拨动弩弦,箭矢如一道银色的闪电般从面前的树干贯穿而过,爆破出的木屑几乎迷了卓定双眼。几人合抱粗的巨木轰然倒塌,恰好横亘在两道断崖之间。枣红马的速度不减反增,喻文波压低身体,奋力一夹马腹,马匹一跃登上巨木,前蹄落地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卓定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好在树干上的裂纹堪堪停住,没有继续扩散下去。枣红马以长木为桥踏过断崖,喻文波一拍马腹送卓定继续前进,自己却纵身下马,一个翻滚落了地。
“你俩快点——”卓定回身大喊,马背上传来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在前面等你——”
头顶月光冲破厚厚乌云,洒下几缕清辉。喻文波在落地翻滚瞬间抽出腰间箭矢,以蹲姿拉满长弓,如鹰一般的眼睛紧盯着悬崖那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狼的身影从阴影中一跃而出,身后跟随着如鼓点般轰隆作响的马蹄声。
喻文波一收弓弦,箭如破竹飞向乌泱人群,为首的男人应声倒地,在周身人群中漾出一圈低呼。狼趁机一蹬后腿,树桥应声而断坠入深渊,它腾空而起,向对岸奋力跃去。
四月十五,月轮已满。
喻文波抬起头,如水般的月光缓缓洒下,渐次照亮那头狼锐利的指爪,油光水润的皮毛。以它的能力本该足以跃过这道断崖——可在满月的月光照在它身上的一瞬间,喻文波颇觉诡异地发现,它的力量似乎正如退潮一般在缓慢消散。
狼向他奔来的那一刻,身后万箭齐发。
喻文波立刻向前迈步狂奔,在狼即将坠入山崖的那一刻,死死地拽住了它的前臂。
箭矢迎面扎进他的小臂,喻文波闷哼一声,几乎将后牙咬碎——出乎意料的是,狼的体重也在缓慢变轻,喻文波将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挣扎着将它拽上岸来,亲眼看着猛兽的尖锐指爪在一点一点消退,逐渐现出的,是属于人类的圆润指甲。
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今夜之前,他从不知道,狼灵亦可以化为人形。
他拖着那头正在化形的狼奋力向树林中奔去,林间传来枣红马清脆的马蹄声。大约是卓定已经到了安全的位置,才将它放来接应他们。
他胡乱将外袍罩在狼的身上,推着对方翻身上马,一溜烟向树林深处奔去。
自关外一路出逃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
那一箭没有伤在要害,箭头被他发力时胡乱拔了,血却流个不停。卓定有些惊愕地看见他带着男人策马前来,似乎只惊讶了一瞬,下一刻便已了然发生了什么。
“……有药吗?”
喻文波翻身下马,捂着小臂,流了一头冷汗。
万幸这岔子只出在最后一段路上,山脉以东便是洛阳。今上在登基前曾以西京洛阳为封地,洛阳京兆尹罗盛是圣上东宫旧臣,翻过最后一座山,亲军已在山脚下等候。
卓定终于得了纱布先替喻文波止住腕上鲜血,他包扎得向来细致,示意喻文波抬手时却见对方挑了挑眉,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探寻意味。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它能变成人的?”
“你也没问啊。”卓定抬起头,眨着眼睛看他,满脸无辜。
正说着话,面前士卒们突然乌乌泱泱跪了一路,一位银铠守将从后方走来,远远地看见卓定便是一拜。
“圣上密诏。”守将起身,双手呈上掌中金属物件,“将洛阳亲军交至阁下手中。”
卓定腼腆一笑,却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在万众瞩目下从他手中接过,不置一词。
多年以来,南朝人对狼灵其实知之甚少。传闻中是刘世宇在念青雪山上驯服吐蕃最后一匹狼灵,而狼灵一生唯认一主,如今喻文波亲眼看着它,只觉得这个说法甚是可疑。
洪浩轩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已是红木的床柱,天花板下横着圆木的房梁。
喻文波和卓定面对面坐在窗边的小几上,小臂上裹了厚厚的纱布,脸色看着也不大好,嘴唇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卓定听见响动偏过头来,喻文波却已经支着头开始打瞌睡,倘若没有十分重要的事,大概不会这样死撑着要在今晚说完。
洪浩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光秃秃的十指,在下一刻便意识到了那件“十分重要的事”是什么。
“既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总该知根知底。”喻文波打了个哈欠,悠悠转醒,视线在他和卓定脸上来回转换,“我说过了,该轮到你们。”
洪浩轩掀开被子,起身时颈间吊坠落下来,清脆地一声响。
喻文波的视线很快注意到了它——他记得分明,在大漠中初见那日,这吊坠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狼脸的图案,如今吊坠仍是那个吊坠,上面刻着的图案却全然消失了,如自愈般不留一点痕迹。
“狼灵在定下约契之后才会被允许离开念青山,这是我的契。”
洪浩轩扯下它,轻轻地放在小桌上。
“……与我结过契的,只有一个人。”
传言并非全都是假,那一年与世隔绝的吐蕃高原,大雪覆盖的念青山上,没有四季,没有人声。
狼灵们习惯了从过路的旅人身上拿走点什么,人类害怕怪力乱神的传闻,从不回头追究,或许在碌碌人海中,刘世宇终究是不同的那个。
“你拿走了我的东西。”
那一年刘世宇站在茫茫大雪中,手中长剑泠泠折射着淡薄日光。
“要怎么还?”
两袋军粮,一张狼契,五年光阴。
他们在山脚下两两对视着,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中间隔着簌簌飞雪,两侧环着巍巍群山。天地旷远,那一眼横亘多少年岁月,从与世隔绝的念青雪山到苍苍茫茫的辽西,战火从南朝一路烧到王庭,营帐之外四面楚歌,最后是刘世宇俯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指尖拂过他后颈上的皮毛和纹章,火光映在眼底,万籁都温柔沉寂。
“走吧。”刘世宇说,眼中仿佛仍是当年念青山下皑皑白雪,“离开这里……到天高路远的南朝去。”
人世间多少飞蛾扑火般的孤注一掷,最后只在天地间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寂寞回响。
刘世宇仍旧握着那把长剑,走向营外撼天动地的杀伐声中;他化为人形,将那枚纹章留在心口,最后一次回眸看那人背影,毫不犹豫地走向另一条路。
白云苍狗,万险千难,最终都化为史书上寥寥几笔,一段渺远的故事和传说。
——辽西的狼灵死了,但从今以后,你便能以人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多年之后,那份空白的狼契静静地摆在桌上,或许誓言也像是一道经年的旧伤,可以愈合到看不出一点痕迹。
“他不在了。”洪浩轩看着它,轻声道,“他背了契。”
日月盈仄,潮涨潮落。那道誓言消解在离开辽西之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最终湮进茫茫过往之中。
“所以你需要一道新的契。”喻文波低声道,“但是和谁?”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始终沉默着的卓定,后者只是沉默着,低头注视着那条细细的锁链。
“我一直在想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你无法违背,人却可以,好像只是拴住了一匹狼,把钥匙交到了人的手里,但……或许不该是这样的。”
“是代价。”洪浩轩轻声道,“离开的代价。”
卓定仍旧只是摇了摇头,拾起那枚徽章放进掌心里。
“可我不想要一头狼灵的契。”
卓定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说话间握紧了拳头,将那枚契死死地攥进了掌心里,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血顺着掌纹小股滴下,面前二人俱是一惊,却都没有出手阻止他。
项链被他攥得咔啦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像是发了狠般用力一握,掌中清脆地一响,一阵微弱的蓝光过后,只余淋漓鲜血安静地滴在桌面上,淌成小小的一洼。
卓定摊开手掌,那枚契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这样融化在他血肉模糊的掌心之中。
屋内鸦雀无声,卓定抬起头,声音依旧温软,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要的,只是一个朋友的忠诚。”
洪浩轩沉默良久,没有抬头看他,似乎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烈,像冬日炭火般照亮这漫漫长夜,纯粹得让人无所适从。
喻文波只是垂眸看一眼他血肉模糊的手心,将方才用过的金创药推了过去。
“所以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我们只需要讨论最后一件事。”喻文波实在已经倦极,打着哈欠,眼角甚至泛出少许泪光,“金泰相回了京城,你我计划是否要改?”
“金泰相在想什么并不难猜。他此行回京是来为前线战事求援,但辽东如何,你最清楚。”卓定侧过头来看着他,“胜算能有几成?”
喻文波敲着太阳穴维持清醒,再抬眼时已经收敛了眼底所有复杂颜色。
“辽东,没有胜算。”
喻文波说得斩钉截铁,卓定却像早有所知般毫不惊讶,只是展开羊皮卷绘的地图,遥遥一指北方的檀洲,缓缓开口:
“边军三路,凤凰城亲军一路,小天……将军手中一路,最后的一路驻扎在檀洲,唯听太后懿旨调动。”
金泰相迟迟不向辽东发起最后总攻,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名正言顺接管天下兵马的权力。
“金泰相只是在等太后下旨……将最后一路边军,也交到他的手中。”
权力之上永远有更大的权力,凤凰城主永远不会甘心居于任何人之下,攻打辽东只是棋盘上的小小一步,金泰相隐藏在圆滑笑脸之后的,是一颗统御九洲的狼子野心。
“你可有想过,为何天子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只是为了让你带我回京城?”
喻文波听他说完,缓缓起身,素色衣摆拂过桌角,开口时静静地看向窗外黑暗,仿佛在讲述一个很长,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因为只有我能说服太后,告诉她辽东其实已无胜算。”他的声音轻轻的,每个字却都清晰无比,“而我在此,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十八岁那年跟随高丽城主宋义进名扬九洲,南朝皆知喻文波是宋义进左膀右臂,便是他自己都曾以为他将生死于辽东。他不需要提起自己因何而离开,太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会相信辽东败局已定,金泰相的谎言不攻自破。
他曾是宋义进最好的刀,也曾愿为辽东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如今这些都将变成他的筹码,“辽东败局已定”,只要他开口——不论金泰相怎样巧舌如簧,也抵不过这背后隐含的分量。
“可就算太后不予金泰相檀洲军符节……倘若他仅凭两路边军,挥师南下呢?”卓定皱着眉细细思索,抬头问他,“如今金泰相就在京城,朝野会有多少人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又有几分胜算?”
“所以,圣上要我说服太后,但并非要阻止太后将檀洲军符节交与金泰相。”喻文波转身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明白了吗?”
半月前高天亮在青洲一场血战,朝野惶惶便让金泰相轻而易举地带着亲军回了京城,凤凰城主从来都像一匹循着血味而来的狼,不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离开。
“金泰相想要檀洲军——那就给他檀洲军的符节,命他率天下兵马北征辽东。只要他一出白河关,立刻派人快马加鞭知会檀洲军,赶在金泰相之前,以太后懿旨,调全军即刻回京,护卫圣驾。”
喻文波一口气说完,一撩衣摆在他面前坐下,那双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燎原星火,勃勃野心。
“至于我和你,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卓定抬起头来看着他,在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一个词汇。
一场宫变。
“现在回京师的话,其实可以很快。”
一旁的洪浩轩悠然道,“我载你们从悬崖上过祁连山,只需要两天。”
“禁军统领之子白家浩是我当年太学同窗。”卓定眨了眨眼,带着些俏皮意味,“如果他可以偷出禁军兵符,我就有把握说服守将打开皇城宫门。”
“现在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啦。”洪浩轩随口插了一句,“按辽西的规矩,是要喝烈酒发毒誓的。”
卓定听见这话只是一笑,当是玩笑,喻文波却从腰间抽出弩箭,神情格外严肃。
“那就折箭为誓。”
喻文波握住长杆,将尾翼正对着面前的人。
“同进共退,同生共死,违者万箭穿心,可愿?”
“当然。“卓定伸手握住箭羽,偏头看着洪浩轩,“你呢?”
“我既然同意和你结契,何况发誓。”
洪浩轩耸耸肩,亦将手放了上去。
“我当然愿意,天地为凭。”
(九)宫变
宣明六年,天中五月,凤凰城主领天下兵马,授三军符节,北征东夷。
朝霞漫天,浩浩荡荡的军队在晨曦下驶出玄武,高天亮独自立在城楼上看兵车士卒走向北方,战车绵延千里,旌旗蔽空。
清晨的风仍旧带着少许凉意,吹过时让他略略打了个寒战。他伤势未愈,捂着唇咳嗽两声,两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薄红。
“你既刚才不去送他,现在又何需站在这里。”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刘青松手里拿了件厚厚的披风,抬手压在他身上。
“不怪他不带你,要气只能气你自己。”刘青松瞥一眼他苍白的脸色,淡淡道,“回去歇着吧,我也该走了。”
刘青松的名字永远不会正式出现在任何一张名单上,可他其实从不曾半步离开战场。
高天亮转过身,看他一步步走下城楼,临了却转过头来,似乎仍有未说完的话。
“小天。“刘青松罕见地犹豫了,像是思忖了一番终于选择开口,“我走之后,你要当心。”
高天亮临风站在那儿,像根瘦骨嶙峋的青竹般锋利而顽固,他无端地生出一些很不好的预感,尽管他尚未找到任何京师有异的证据,但多年以来,他的直觉往往比证据更为敏锐。
“替你看好这京城。”
高天亮一挑眉梢,“我明白的,刘少。”
马车载着刘青松驶向远方巨大的朝阳,只在天地间留下两道浅浅车辙。高天亮握紧了肩上披风,细绒的布料贴着他的后颈,带来些许微薄暖意。
晨曦的光渐次照亮大地,在宫城琉璃瓦上蓄出一汪汪晶亮色彩,碧瓦飞棱倒映进檐下巨大的水缸中,漾起鳞鳞水波。
一只手拨了拨水缸中种着的莲叶,初夏未至,正中的荷花已露了尖尖小角。
“你好像很喜欢这荷花。”
象牙的鞋底踩在大理石镂刻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卓定连忙收手回头,天子一身玄黑站在他身后,腰间金色龙纹栩栩如生。
“我交代你的事,办妥了么?”
卓定乖巧应了一声。
“七日后禁军换防,白家浩会带着禁军兵符在北宫门外等你,这中间唯一的变故——”天子的眼睛斜过来,只一眼便带来令人心悸的威压,“小天将军还在京城。”
“他在明,我在暗。”
卓定毫不退避地和他对视,“我会赢。”
多年以前他和高天亮并肩站在这四方天空下,当时的天子尚是东宫,他和高天亮以及无数少年俊杰一同走进庄严肃穆的正殿,最后只有他被要求留下。于是他被告知,从今以后,他便是太学的学生,太子的同窗。
“便当作是换了一个老师,换了一批同窗。”当时的同门这般打趣,“不知在太学里是否也能称太子一声师兄哩。”
不一样的,他想,可却说不明白到底有何不同。
如今他终于懂了——他和高天亮终究要走上不同的路,那便也该穷尽奇智以谋天下,倘若千年之后他们的名字能于史书上某页并肩存在过,亦是白首未相离。
他大抵想象过这一天,又希望它永生永世不必到来。
在春日终尽的五月,来自江南的潮气终于郁郁淋淋地洒遍京都,翻滚虬曲的积云被一道惊雷炸开,爆破出一场酣畅淋漓的倾盆大雨。
夜来雨骤风急,豆大的雨点像断线的珠子般泼洒在青石板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电闪雷鸣在厚重乌云中隆隆地挣扎,小巷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骑士冒着暴雨策马狂奔而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竹筒。
高天亮独自倚在窗边读一本闲书,一点如豆灯火照亮泛黄纸张,窗外疾风吹过,灯火扑闪着灭了,余下黑暗中一缕袅袅白烟。
“将军。”窗外传来压低了的声音,几乎湮灭在簌簌落雨中,“您要的洛阳守军名册。”
高天亮无声放下手中书卷,万籁听雨声,他静静坐在黑暗中,唯有眼中凝着一点光亮。
暴雨泼洒在荒草丛生的城郊,溅起无数斑驳泥泞。无数士兵迎着风雨缓缓走向京师,寒光照亮男人们整齐铁衣,脚步声整齐有序迈向前方城楼,喻文波在队尾阴影中略略抬头,握紧了系在腕上的袖箭。
“西南驻军前来换防——”禁军行至城楼下,领将高举手中令牌,向着城楼上大喊,“禁军换防,打开城门——”
闸门轰隆一声打开,金属哗啦作响。
外城门缓缓开启,军队整齐地列队走入,喻文波压低帽檐,跟随着前方人群的脚步,身影融进行伍之中。
雨下得愈发大了。
豆大的雨点在街道上摔得粉碎,空旷长街上只立着一个伶仃青年。
繁华的京城在今夜仿佛空无一人,雨水冲刷过砖缝,汇聚成小股清流,冲刷过青年的鞋底。涓涓细流顺着他的伞沿滑落,卓定独自撑着伞立在飘摇风雨中,他只静静凝视着街角尽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出现。
长街尽头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走来。
那人一身甲胄未卸,奔跑时腰间长剑叮当作响,跑至他面前才摘下头盔,现出的却是一张格外稚嫩的脸。
倘若他记忆不错,禁军统领之子白家浩今年尚未满十八。
太后向来忌惮圣上结交朝中要员,可太学中尽是年轻权贵子弟,太后不能不允圣上读书,天子也终归是需要玩伴的。
“辛苦。”他从对方手中接过禁军兵符,微微一笑,“你今天倒是准时。”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伫立在雨中的城楼,隐约传来亥时打更的微弱声响。
他将油纸伞塞进白家浩手中,展开宽大兜帽遮住半脸,转身走向倾盆暴雨之中。
“过几天记得来找我拿你的伞——”
风中传来白家浩最后一声呼喊。
在一夜间攻下一座都城,需要多少人马?
当年鲜卑二十万大军压境,京城固若金汤屹立不倒,城下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可如今他和白家浩从内部掌控局面,喻文波携洛阳守军与他里应外合,内外两道城门洞开,天子亲政,民心所向,八百武士亦足矣。
他在风雨中登上城楼,手中一卷明黄圣诏,无人敢拦。
“我奉天子之命。”他将手中圣旨缓缓递于主将手上,视线扫过面前扑簌簌跪下的人群,“尔等打开城门。”
“于制不合——”
“天下是圣上的天下,规矩是圣上的规矩。”卓定左手亮出兵符,右手却已经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您需得想清楚。”
守将与他在城楼上两两对视着,正僵持不下时,从远方逐渐传来齐整脚步,数百身着甲胄的武士披着暴雨立在城楼之下,夜色中一片人头攒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卓定在一瞬间滑出袖中匕首,无声抵住了守将脖颈,“请您打开城门。”
雨水顺着锋利刀刃滑落,守将绝望合上双眼,正要挥手开城之时,一个清脆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几乎是在同一刻,幢幢人影从城内集结而出,士兵们穿戴整齐立在内城门口,手中兵刃折射着泠泠银光。
“夜开宫门,按律当斩。”
他回头,青年的声音透过雨幕一字一句传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双对视着的眼睛。
高天亮一身湿透站在雨中,成股的雨水顺着手中剑刃滑下,天边一道惊雷炸开,照亮眸底晦暗不清的神色。
城下两军对峙,万籁唯余雨声。
他动了动唇,在那一刻有太多话可说,却终究咽下满口沉默。高天亮仍旧只是静静地站着,在风雨中不动如山,像午夜时分插在这城楼上一面战旗,固执地迎风伫立。
“小天。”
有一瞬间他曾期冀过高天亮什么也不曾发现,然后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就像它已如此朝升暮落二十年,就像很多年前的燕山脚下,他替他挨过打,也发过他的脾气,可只要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便会和好如初。
似乎仍旧历历如昨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燕山脚下陪他摸鱼打枣的小天,他是八百里奇袭辽西王庭,南朝最年轻的镇北将军,他剑锋所指,便绝无转圜。
小天的剑诛过奸佞,斩过叛臣,也曾替他削下桃树上开得最艳那支桃花,剑刃却从来不曾指向过他。
“我早该想到。”高天亮手握长剑,稳稳地指着他的心口,“在西安的时候,我便该想到。”
他动了动唇,却终是没有开口回答。锋利的剑刃划破胸前的布料,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足却已经悬空,转身看去,身后便是万丈城楼。
“我已经选好了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他回过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努力地扬起一个微笑。
“就像我知道,你也绝不会放弃。”
他庆幸有这样一场暴雨,将茫茫天地都洗刷干净,洗去今夜青石板上将会沾染的血迹,洗去暮春最后一点绚烂颜色,也冲刷掉彼此眼中或许曾有过的泪水。
高天亮抬头看着他,眼眶通红,眼睛却冷得像冰。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高天亮。可他知道,那是真正的杀意。
高天亮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却固执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眼狠狠地刻在心底。剑刃破空而来,他凌空向后仰去,像是在暴雨中折断翅膀的蝴蝶,轻飘飘地从城楼上坠落。
风从耳畔疾驰而过,他闭上眼睛,好像仍是那年燕山上春光明媚,三月里草长莺飞,门前李树结的果实又小又酸,他偏偏爱摘,每每学艺不精踩断树枝,可他知道,有一双手会接住他。
他在暴雨中向下坠落,远方似乎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在他睁眼的那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两步跃上城墙,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速度从城墙上一跃而起,两道有力的胳膊将他圈进怀中。他抬起头,只看见雨水顺着洪浩轩湿透的卷发滑落。
在下一刻,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接住他的那双手凌空化为猛兽锋利的指爪——巨大的狼就这样凭空出现,在落地时将他牢牢圈在怀中,以自己的背脊为他消去了全部的力量,摔进泥里溅起星点尘埃。
藏在树后的喻文波露出半张脸来,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暴雨如注,狼温顺地站在他身前,两道竖瞳如鬼魅般亮起。
惊骇之声四下响起,城楼上的士兵们如临大敌,纷纷凝视着远方黑暗中走来的幢幢影子,向来视死如归的禁军,竟纷纷面露惧色。
“狼……是狼……!”
一双又一双绿色的竖瞳在黑暗中点亮,数不清的狼群从黑暗中浮现,尖锐的獠牙在雨中折射着光芒,低咆声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茫茫雨幕中,竟恍如雷公低鸣。
“圣上亲政,天命所归。”
卓定缓缓起身,一字一句响彻夜幕,“群狼相助,此谓天意!”
他于阵前拔出士卒递来的长剑,高天亮独自站在城楼之上,垂眸看着脚下的一切,眼中没有一点温度。
“杀,无赦。”
今夜的宫城,注定有太多人无法看见明天的太阳。
群狼像疯了一般一个接一个撞向城门,以性命在门闩上撞出一道又一道裂纹。城门内的士兵们以人肉为盾,死死地抵住大门,却无法抵挡门外猛兽震天撼地的咆哮。
——狼王最后回头看向身后执剑的青年,随后义无反顾地冲向城门。
一声巨响砸断圆木,它向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如潮水般的士兵冲破大门,杀伐声响彻雨夜,青石砖上的红痕被暴雨冲刷干净,很快又溅上更多鲜血,人的血和狼的血融在一处,汇聚成涓涓细流。
一片杀伐声中,喻文波在长街上迈步狂奔,随手砍倒迎面拦路的侍从,头也不回地杀向皇城内宫。
宫城内已无人声,他在暴雨中奔向正殿,前方便是乾元殿用大理石雕成的台阶,唯有最后三两禁军拦在前方,然而被他一身杀气震慑,皆战战兢兢,不敢向前一步。
“罢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透雨幕,语气平淡,却积藏着上位多年的气势,“让他过来吧。”
他抬起头,宫娥们有序地从殿内走来,将一台贵妃榻端来檐下。一个女人款款走来,略略撩起衣摆,在贵妃榻上坐下。
这天下九洲,只有一个女人,有资格坐在乾元殿之下。
南朝的太后端立在那儿,绣了金丝蟒纹的衣摆扫过满地鲜血,无视满地残骸堆积,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东洲城喻文波。”
他将长弓收回身后,无视周身无数把战战兢兢指着他的长矛,缓缓走向前方的女人。
“五年前我在檀洲一箭射死了您的主将,您是该记得我。”
女人并未生气,反倒笑了一声,“如此看来,我儿是有本事,竟能将你寻了来。”
“我来请您,快马加鞭收回檀洲军,还政于圣上。”
“若我拒绝呢?”浓妆艳抹的女人端坐在椅上,她的表情始终不曾有过变化,像是在那一刻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象征着以天下奉养的一个王朝,“你待如何?”
“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喻文波向前踏上一级台阶,半张脸染尽鲜血如修罗般可怖,眼神却依旧灼灼明亮,“仍是还政于圣上。”
太后久久地凝视着他,隔着台阶对视的两双眼睛,一个阅尽人间垂垂老矣,一个蓬勃旺盛勃勃野心,她以一种很复杂的神态凝视着他,如同凝视着苍山翠竹,像是在惋惜即将放手的权力,又像是在怀念自己也曾如朝阳般耀眼的青年时代。
“拟旨。”
她长叹一声,淡淡吩咐侍立一旁的女官。
“从即日起,我便搬出长乐宫罢。”
(十)城破
暴雨下到第二天天明才堪堪停住。马蹄声踏碎雨后泥地,溅起京郊少许积水。
从南朝来的骑士一身风尘仆仆,马鞍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骑士从东门一路走来,行过城主行宫内长长的回廊,见到站在门廊前的副城主时,忽地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面前。
刘青松垂眸看着他,冷冷等他开口。
“南朝宫变。”骑士压低了声音,头几乎垂到尘土里,“小天将军……不见了。”
“说下去。”
“我们的人死伤殆尽,我心想遭此变故,便前来报信……”
“说得倒是好听,我分明命你拼死护住他,是也不是?”刘青松一字一句,冷眼看着他,“你的主子在南朝血战,你临阵脱逃,竟还有脸前来见我!”
刘青松脸色煞白,满屋鸦雀无声。他起身便要去拔一旁侍从手中的长剑,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堪堪扯出剑来,大约是手劲不够,怎么也无法将它举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一直站在一旁的林炜翔连忙上前去夺他手中兵器,“有话好说,不必动不动喊打喊杀啊。”
“没你的事。”刘青松被他这么一夺愈发恼怒,索性把剑往脚下一丢,“你去,给我把金泰相找来。”
林炜翔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至城主书阁,却没见着金泰相,只给侍女留了个口信,又跑回刘青松的屋子。谁知刚一进门,便看见方才来送信的骑士被五花大绑拖出门去,刀斧手已然在门外等候。
“这有点狠吧。”林炜翔走进房间,看着被拖走的人,面有戚戚。
谁知这一句话,竟像是点着了火药桶一般。
“你说得对。”刘青松抬起头,那眼神几乎看得他汗毛倒立,“我的确是这凤凰城中最狠毒之人。“
“不是……”林炜翔一头雾水地辩解,“我没说你狠毒啊。”
“你真好的心肠啊。”刘青松眼角眉梢尽是讥讽,转身便要往外走,“人人都可以临阵脱逃,便都由你来宽宏大度地挨个原谅。”
“我……左不过就是说说。“林炜翔连忙上前,一步拽住他手腕,“你发什么火啊。”
“我是狠毒。”刘青松奋力挣脱却挣脱不开,气极反笑,一双眼睛憋得通红,“我当初就该直接杀了高天亮的小相好,凭他怎么恨我,也好过一个人烂死在南朝!”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眼中裹挟着巨大的恨意,一时让林炜翔愣在原地。
刘青松挣扎着要他松开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用力一拽将刘青松拉回怀中,后者抬腿便要踢,到底不是习武之人,一番挣扎毫无章法,林炜翔轻而易举便卸了他的力,将他牢牢抱进了怀里。
就这么一个整天要打要杀的人,其实连把剑都拿不动。
林炜翔觉得有些好笑,肩上随即一阵剧痛扭曲了他的五官,刘青松狠狠地张嘴咬了下去,像小孩子闹脾气般,却怎样都不肯松口。
“我没说你狠毒,我真没说你!是你自己——”林炜翔强忍疼痛,却又不敢直接用力将肩上的人甩开,“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刘青松仍旧不松口,咬着他肩膀的力道却渐渐小了下去。林炜翔试探着伸出手拍拍他的背,却感觉有什么滴在肩上,晕开一片湿意。
“……不怪你,不怪你。”林炜翔意识到那是什么,咽下一口唾沫,嘴唇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好不容易才张开,“你看,高天亮和卓定那么好的交情,不会有什么事的嘛。”
“你懂什么。”刘青松终于开口回答他,尾音仍在微微颤抖,“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林炜翔应得飞快,“我方才去找金泰相,他应该已经去想办法了……”
他正要小心翼翼地再摸一摸那人头发,刘青松忽地伸手将他重重推开,随后胡乱地伸手抹了把脸,转身便往门外跑去,连一个表情都没有留给他。
“拦住他。”
他正要追出去,门外远远地传来刘青松的喝令,“他要敢跟上来,就给我砍了他。”
他只好停在门边,听刘青松奔跑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长廊尽头。
他走进正殿的时候,正碰见金泰相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薄薄一卷文书。
“你可有派人去南朝谈妥条件?”刘青松来不及多言一句,看见他便急急开口,“我们箭在弦上,不可能再顾南方,如此便是腹背受敌。”
“是啊。”金泰相悠悠叹了口气,将那卷文书递给他,“选择这个时机,他们聪明就聪明在这里。”
“可——”
“你先看完。”金泰相走到桌边喝了口茶,神态悠闲。
“这是……”刘青松略略翻完,“城契?”
“南朝时局不稳,此时不会和我们正面冲突。倘若高天亮吉人天相,我们也用不上它,倘若他没有……”
金泰相弯起眼角,笑了笑,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我还能用十八城池,去和南朝小皇帝换他一条命回来。”
他一时沉默,金泰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
“走吧,金韩泉独自在辽东撑了半年,我们和他们……该做个了结了。”
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东洲城内仍旧井井有条。
正如高天亮所说,辽东人最是自负,东洲的一切其实都维系在几个人的身上,宋义进在,人心便在,仍旧有百姓固执地不肯离开,于南朝人而言,这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
他们相信宋义进如同相信潮涨潮升,日出日落,曾经如此,今后也会如此。
它曾经是辽东最复杂,最瑰丽的城市,居住着肤色各异,文化不同的各个部族,马背上的女人们以十头羊为嫁妆聘高丽人为夫婿,褐发碧眼的胡姬和南朝流亡的书生白头偕老。传言说宋义进立过血誓,此生不再踏出东洲一步,不论前路如何,只与此城共存亡。
辽东人对此深信不疑。
从南方飞来的信鸽停在宋义进的窗台上,他一身整齐戎装站在窗前,支着头看旷远的蓝天,温和的日光照亮柔和的五官,看上去柔软得不像一个习剑之人。
『哥。』姜承録字如其人,笔锋如刀剑般凌厉,『我很快会回来。』
他看一眼落款的日期便明白,这已经是遗散在路上的最后一封信。
当年曾有人劝他,姜承録杀气太重,最终只怕伤人伤己。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高丽剑宗的最后一代传人渡海而来,抱着一柄长剑像条幼犬般睡在他的门边,他忽然便觉得传闻格外可笑。
明明是那样纯粹的一个少年郎,怎么到了外人口中,便成了杀神修罗呢?
高振宁走的那天,姜承録仍旧抱着一柄剑坐在台阶上,城门夕阳如血缓慢沉默,他的眼睛茫然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你可以去送他。”宋义进说,“现在还来得及。”
姜承録只是摇了摇头。
“他会回来。”姜承録说。
后来南朝统一辽西,声势日渐浩大,邻国人人自危。三年风霜雪雨,王柳羿抱来的小马驹茁壮成长,最后喻文波带着它消失在夏季的雨夜中,无人瞧见行踪,只余一个空空如也的马厩。
他们意气风发地来到他身边,然后一个个地走出这座城,却都再也没有回来。
好在他其实从来便是孤身一人,于他而言,曾经来过,便是人间值得庆幸的相逢。
他等到了姜承録的最后一封信,似乎也再没什么值得遗憾。
他将那封信按照原样折好,放回信封里,打开柜门,似乎想将它妥帖收藏起来,又犹豫着,终究还是点燃窗边蜡烛,让火苗缓慢地燃尽信中清隽字迹。
“城主。”廊下有人轻叩木门,“该走了。”
残阳如血,兵马浩浩汤汤,如滚滚浪潮般压至城下,宋义进独自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阵列之后,金泰相一身玄色长衣立在马上,肩上金色凤凰振翅欲飞。
“城主。”身后人轻声道,“现在从西门突围出城,也许……”
“我若走了,有朝一日辽东人想要回家来。”宋义进垂眸笑笑,“谁会等着他们呢?”
金泰相策马立于阵前,长剑出鞘,衣摆在风中上下翻飞,映着地平线上如血般的一线天光。
“今夜,感念诸君。”
宋义进迎风回头,发带在空中猎猎飞舞,声音孤独地在天地之间回荡。
“共赴黄泉,三生有幸。”
『是年,南朝图辽,凤凰城主伐灭之。』
小时候读史书只觉晦涩难懂,多少国家兴亡乱世聚散,皆由史官短短一笔带过。长大之后才明白,薄薄一张纸,铸成的尽是堆积如山的血和白骨,多少块砖铸成万里城墙,多少普通人在风中流着泪呐喊,多少双手在乱世中被硬生生掰开。人间无数妻离子散,滚滚洪流之中,仍有不屈地伸向彼此的手。
这才是史官真正所记,这才是该为人铭记的千秋一笔。
卓定合上手中书卷,轻轻地放回一旁公公手中的托盘里。年轻的天子一身冕服端坐在上首木椅上,静静地打量着他。
“凤凰城主愿以黄河十八座城换他性命。”天子垂下眼眸,不怒自威,“可你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并不辩解,只是无声下跪,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我发过誓。”卓定抬起头,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富丽明堂的方砖上,“十六岁的时候,在长乐宫前,我曾发誓,一生绝不骗您。”
天子看着他,眸底分辨不出什么颜色,服侍多年的公公端着书卷躬身站在一旁,指尖微微颤抖。
“我要问,为何?”天子问。
“在西安的时候,他放了我一命。”卓定毫无惧色地回答,声音在空旷大殿之中回响,“我欠了他的,一定要还。”
“如今——”
天子缓缓起身,白玉的鞋底走下台阶,玄色衣摆拂过地砖上雕成的龙纹,停在他面前。
“你还清了吗?”
他仰起头,天子垂眸看着他,生杀夺予尽在一念之间。
“他年,战场相见。”卓定毫不犹豫地回答,任额角的血一滴滴落在衣衫下摆,“只有我死,或是他亡。”
天子突然笑了一声,眸中难测神色顷刻间消散。
“擦一擦。”天子看着他额上血迹,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帕,递了过去,“待会去找太医看看,天热,别化脓了。”
马车停在城郊,喻文波蓑衣斗笠坐在前板上,一身马夫打扮,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草须。
马蹄声响起,卓定策马从羊肠小道一路驶来,额上系着一圈绷带。
“唷。”喻文波惊讶回头,口中草须掉在地上,“你这是摔哪儿了?”
卓定并不理会他,起身掀开车帘,看向躺在车内的人。
高天亮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掀开帘子时的微风吹动睫毛,阳光照进车内,他的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
“你下了药?”卓定皱着眉问。
“我以为……你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喻文波抓了抓脑袋,讪讪答道,“确实下了不少,如果你要等他醒,怕是不可能了……”
卓定只是摇了摇头。
他正思索对方是否需要一两句安慰,卓定已经跳下马车,从马鞍上挂着的扣锁上取下一个布包裹着的长形物什,缓缓展开,是一把长剑。
“他的剑……大概是丢了。”卓定轻声道,下意识咬了咬唇角,“我和他的剑是当年师门同期铸造……我找了许久,只能将这把还给他。”
喻文波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保持沉默。卓定掀开车帘,将长剑轻轻放在他右手旁边,他跪伏在高天亮上方,呼吸可闻的距离,甚至可以看清对方苍白的双唇,因为失血而干裂的唇纹。
他郑重将剑放下,而后起身走出车外。
衣摆带起的细小微风拂过高天亮的脸颊,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你只需送他出京郊,自会有人在驿馆等待。”
喻文波点头,压低斗笠帽檐,马鞭“啪”一声甩向空中,马匹一声嘶鸣,开始迈步向远方奔去。
卓定久久地驻足原地,直到它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终)尾声
立夏那日,天子行了冠礼,于乾元殿大摆筵席,宴请百官。
有功之人一一行赏,太后亲信皆被贬官罢黜,卓定自小便是天子近臣,人人都觉得他如今仕途平顺,将来必定位比亲王,倒是喻文波被破格编入禁军,成为南朝最年轻的二品君侯,前途未可限量,朝野一片哗然。
“恭喜。”在宫宴上,卓定遥遥地朝着坐在武将那一边的喻文波举起酒杯,“祝贺你得偿所愿。”
喻文波亦举起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从北方和谈归来的使臣亦坐在上首,席间总是有人来与喻文波闲聊敬酒。出访过辽东的使臣愈发熟悉他的事迹,言谈间不免青眼相加,存了些结交的念头。
“小将军能只身从辽东杀出来,实是令人佩服,佩服。”使臣大剌剌地坐在他身边饮酒,满脸通红,醺醺然已有醉意,“我与那边使臣闲聊,听说,东夷那时派了铁骑兵要来杀你哩……”
“……什么?”喻文波微微一顿,似是没有听清,手腕一抖,晃出两三滴清酒。
“小将军不知道么?”使臣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大概是后来战事起了,便懒得分出兵力再来追你罢。”
喻文波也不再问,只是微微一笑,再将手中杯盏一口饮尽。
“今日便到此为止。”酒过三巡,高坐明堂的天子终于挥了挥手,允他们离去,“朕还需与后宫家宴叙话,尔等可自行退下。”
诸臣行礼退出殿外,喻文波喝了满满一盏,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卓定一把扶稳,不动声色地架起他,缓缓地走出了乾元殿。
喻文波看起来并不算醉,脸上薄薄泛着一层桃红,双眼似是因为酒意微微湿润,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他扶着喻文波一路行至花园,身后传来飘渺歌声,大抵是群臣散去后,圣上终于请来了歌女舞姬,要与后宫的诸位娘娘一起真正地庆贺一番。喻文波晃了晃脑袋保持清醒,步伐不变,却攥紧了他的胳膊。
“你说。”喻文波声音沙哑,吐字仍旧清晰,“我是不是一直运气很好?”
卓定被这番没头没尾的话问住了,沉吟一番,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在辽东的时候,铁骑一出,从不回头。”喻文波噙着满眼月光,喃喃道,“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们回头。”
卓定仍是沉默,身后又传来歌女婉转嗓音,余音绕梁,如泣如诉,这些年征战不断,曲子唱的,大抵是乱世中一对离散的夫妻,天涯海角,互诉衷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歌女哀哀地唱着,喻文波突然一把推开他,径直地摔在台阶上。他低下头,向来明朗的青年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清脆地落在地砖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别问。”喻文波伸手捂住眼睛,别过脸去,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不断落下的泪水,“什么都别问。”
卓定只是点了点头。
卓定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陪他抬头仰望这宫城内漫天繁星,歌女的声音飘飘渺渺,余音袅袅,仍旧绕梁不绝。
“小时候,姥姥告诉我,人走之后,都会变成天上一颗星。”
卓定抬起手,放在身旁人颤抖的肩膀上,“不管生前如何失散,走到尽头,所有人都会再次相逢。”
喻文波笑了一声,红着眼眶弯起唇角。
“你信吗?“喻文波闭上眼睛,额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只是无言沉默。
“我不信这些。”喻文波轻声说,“他活着的时候,才是最明亮的。“
喻文波说罢,抬手抹去满脸泪痕,起身踉踉跄跄继续向门外走。卓定仍旧独自坐在台阶上,初夏的风吹动满园绿意葱茏,远方的歌女还在唱着婷婷袅袅的曲调。
想来喻文波从来都是活得最清醒的那个,如今这样明明白白地为故人痛哭一场,喝过酒,流过泪,便能继续追逐那颗驰骋天下的野心。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他独自望着满园月色,远方有如黛青山,天地旷远,云中星月恒长,人间爱恨离合皆如风中飘絮。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喻文波落泪动容,可他也是亲眼看着喻文波从辽东走来,长弓杀尽拦路之人,血染白衣,殿前受封,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他突然有片刻觉得疲倦至极,付出了那么多,得到万人之上的一个虚名,“生当复来归”,他们流着泪听歌女唱这曲调,却无人愿为故人驻足回首。
小时候,姥姥的确告诉过他,故去的先祖,都会变成天上一颗星星。
他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姥姥在夏夜的后院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身边坐着另一个人,当时他们都只高到大人的腰上,爹娘总爱让他们比谁长得更快,每次那人来的时候,长辈们都要让他们并肩站着,拿本书压在头上,在门框上刻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老家的门框像大树的年轮,纪录着两个人曾经无忧无虑的稚嫩年岁。
“笨蛋,姥姥这是在诓我们。”那时候的高天亮凑过来和他咬耳朵,“那要是再过几百年,星星岂不是多得要装不下了。”
姥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为他们浅浅打着罗扇,又讲起牛郎织女的传说来。
他总是忘不了那些画面,它们太过密集,随时随地都能叫他回想起来。城门前的柳树,窗边的灯烛,拥挤的小床,一起看过的星星;他的回忆里总是有他,像光,像声音,洋洋洒洒地铺满前半生每个角落,找不到一点缝隙。
可忽地一下,他们就长大了。
初夏时节,凤凰城外桑麻丛生,酒旗飘扬。
一束光穿透云层,照亮幽深的地穴。姜承録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监牢之中,一身白衣血迹斑驳。哪怕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仍旧安静整齐得像是一阵微风。
高天亮站在他面前,脸色仍是苍白,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缓缓放在地上。
姜承録并未看他一眼,高天亮亦不置一词,转身离开时,衣袖间微微带着酒气。
“尹姑娘。”高天亮在走出大门时停住脚步,吩咐立在一边的窈窕女人,“伺候他喝下去。”
尹姬应声,恭敬地行礼,垂首送他离开。
姜承録终于睁开眼睛,一张冷清淡薄的脸映入视野,狭长眉眼是典型的高丽风情,细细看去,神态竟与他有五分相似。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手指却下意识握紧了。
“大人。”
女子躬身下拜,款款叩首,抬起一双清丽眼眸。
“我是水月楼的尹姬。”
他在那一刻想起高天亮满眼嘲弄神色,记忆刹那间回到多年以前的某个傍晚,他独自抱着剑坐在台阶上,看那人纵马离开城门,化为天边一个小点,直到星辉洒满大地,高振宁也没有回来。
“去寻他吧。”于是宋义进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只是不要强求。”
南朝的京师熙熙攘攘,夜市上太多的噪声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习惯这般红尘喧闹,一路追随着前方高大身影,只想快步拽住那人胳膊,问他一句可愿随他回辽东去。高振宁大抵喝了不少酒,他步伐急切气息浮动,高振宁只顾前行,不曾回头发现他的存在。
他跟随至一条最繁华的街巷,路边莺莺燕燕热情地要上前来挽他的胳膊,他一一推开,转身却看见一直追随的那个身影迈进门槛,正上方一额牌匾,书着“水月楼”三个大字。
透过幢幢人影看去,女子用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扶起高振宁的胳膊,他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承受了极大的侮辱——这愤怒毫无来由,他说不出任何原因,却铺天盖地的,几乎要摧毁他素来古井无波的心绪。
那便是隔着茫茫人海,他最后一次见到高振宁的背影。
如今他在幽深地牢之中见到这女子,高天亮是如何布局算计,将他和高振宁牢牢地束在恢恢罗网之中,一切不言而喻。
“你其实从不信他。”
高天亮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从门外传来。
“他也不曾信你。”
高天亮独自走出地牢,刺眼的光线洒下来,他一时未能适应,眼前只余一片白光。他抬手挡了挡,一阵风吹过来,他突然捂着唇急剧咳嗽了两声,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孤身走进市坊长街,酒馆的老板识得他,见他进门,便热情地端上酒菜和洗净的杯盏。
“公子今日来得比平时早些。”
他支着头,像是有些厌烦,随手挥了挥,示意老板去服侍其他客人。
他这一生总爱逼自己清醒,当年不论是在燕山习武还是在漠北行军,人人都夸他自制力极好,做事有条不紊,滴酒不沾。
年少无知,自是不需酒来浇愁。可活得再清醒的人,偶尔也会想要糊涂一回。
揭开封泥,酒液灌满一个又一个瓷碗,他自斟自饮,直到夕阳西下,月满城楼,酒肆里渐渐只剩下他一人,老板收拾完桌椅,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为难。
高天亮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我给你十倍的银子。”
老板刚想伸手去取,街角尽头遥遥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年轻公子握着马鞭走来,神情声音皆透着一种上位者的倨傲,气度不凡。
“现在就给我关了你的店。”
“今日的酒不如昨天烈。“
高天亮听出那人声音,只是饮尽最后一滴,将碗轻轻放在桌上。
“以后,别再给我南朝产的清酒。”
马车停在街角,高天亮起身时终结略略摇晃了片刻,刘青松站在一旁冷冷看着他,并不伸手搀扶。
“我累了。”高天亮头也不回地走进马车,靠在窗边闭上双眼,堵死了他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送我回府,多谢你。”
他不是没看懂刘青松一次次的欲言又止,可他着实是倦了。要清醒太过痛苦,那么多人稀里糊涂地度过一生,为何他就不能糊涂这么几回?
酒是最好的助眠剂,可以让他毫无牵挂地坠入梦乡。
梦中没有九洲分裂,没有汤汤乱世,没有南朝北朝,没有辽东辽西,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爱谁便可以牵起谁的手,眷恋谁便可以和谁相守一生。在燕山下陪他摸鱼打枣的少年,待到霜雪白头之时,便能与他抵着额头,小声叙起年少时共读过的歌谣。
梦中燕山下的桃花又开了,可天下从来都不是天下人的天下。
卓定用一把长剑送他离开,他在昏昏沉沉中睁不开眼睛,只能看见如镜花水月般的朦胧影子,他多想伸手碰一碰近在咫尺的熟悉眉眼,最后却只见那人从他身边掠过,衣袖带起长风,像是一个吻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
酒醒之后的宿醉像是要撕开他的脑袋,他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一缕清辉从窗边洒来,照亮坐在他窗边的瘦削身影。
有那么一刻他想伸手去摸床头佩剑,金泰相偏过头来,像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连你也要来啰嗦我了。”高天亮哼哼一声,登时放松下来,像跳泥鳅一般躺了回去。
“倒也不是不让你喝。”金泰相笑了,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说道,“可是过几天有个封禅大典,有不少活要交给你做,我怕你喝多了,一个不留神,便让刺客来取了我的小命。”
“你想做皇帝吗?”
良久,高天亮轻声开口,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金泰相笑着回答,眉眼弯弯,无人知道其中藏了什么,“等我统一中原,封你做个天下兵马大元帅,怎样?”
高天亮“哧”地一声笑出来,不屑地把脸别了过去。
“无聊。”
“你想要的,但凡我有,我都可以给,可你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金泰相看着他,眼中笑意真假参半。
“小天,人不能太贪心,要得到一件东西,总是要舍弃掉另一样的。”
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想要时光回头,想要河水倒转,想要回到一切开始之前的最初。命运的洪流淹没凡人困顿挣扎,他清晰地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解,于是只能遐想一切都停留在尚未开始的时候。
想牵着那人的手去燕山下看雪,想拂去落在他发间的桃花,想听高振宁说一句,“明天山脚下有戏班子来,我带你们去听曲儿。”
想要和他共剪西窗的烛火,想要和他在清晨拥抱着醒来。
群雄逐鹿中原,岁月再无追悔。
他知道金泰相是如何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来,舍弃了太多牵绊晦暗的难言过往,他知道他们咽下了多少鲜血和眼泪,凤凰浴火涅槃千万次,剥落凡间的一切,成为新王。
于是他斩断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时代,他亲手逼那人跳下千丈城楼,连同当年在纷飞桃花下没能吻过那双唇的遗憾,永远地留在记忆最深处的角落。
“我想要你当皇帝。”高天亮睁眼看着天花板,眸中一丝神采也无,“别的,都再与我无关。”
宣明七年,凤凰城主统一北方全境,于上京自封为王。
南朝京城繁华如故,梅雨时节,城郊仍旧行人纷纷。
四月里烟雨朦胧,两个梳着总角的男孩嬉闹着跑过岸边垂柳,手中拿着一个柳条编成的花环。沿途不少踏青的游人,男孩们一路疯跑嬉闹,额头都被汗水浸透。一个趁着另一个不注意用力推搡,后者滑了一跤,不仔细间,花环便飞了出去,恰好落在一个青年脚下。
打着油纸伞的青年弯下腰,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拾起花环,伞沿下露出一双温柔眉眼。
“喏。“青年将花环递还给男孩,“别再弄丢了。”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要伸手接过花环,却见一头巨大的狼从青年身后走来,骇得他瞬间白了脸色。
“别怕,它是我养的。”青年笑着,回头摸了摸狼的脑袋,狼随即半趴下来,友好地朝男孩打了个鼻息,“快回去吧,你朋友还在等你。”
男孩回过头,看见同伴仍然在柳树底下等待,于是赶忙拿过花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
“我此去北朝上京,任务在身,路途遥远。”
青年起身,撑好纸伞,垂眸看着狼。
“你确定要跟着我?”
——你是要去北边见谁,才这么不想带我同去么?
狼不屑地打了个鼻息,收回视线,继续迈着蹄子向前走。
青年笑了,一人一狼在四月春雨中并肩前行,默契一如当年大漠初见。
柳树下的男孩将花环戴回头上,笑着牵起同伴的手,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向路那边张望,青年带着狼走过一地碎雨,白皙修长的手指将油纸伞撑在肩上,逐渐变成远方两个小点,融化进朦胧烟雨中。
京郊的小雨仍旧淅淅沥沥。
后记
文章首发在LOFTER,id@我自闭我快乐
我个人觉得,这是我写过最好的一个中篇。
以写作者的角度上来讲,这个中篇一共十章,加上序章结尾,每一章写什么,伏笔什么,如何叙事,我都按照事先列好的大纲一点一点铺出了这个世界的样貌。当然作为同人而言它或许太过正经所以稍显无趣,但是对我而言,同人和严肃文学并没有那么大的一个界限,我之所以只写正剧向AU,是因为想要不断地尝试新的体裁,不同的世界观和文化背景,这是同人写作带给我最大的乐趣。
文章以天卓各自为两条明线,而宁羞一直存在于暗线里,记得有人问过我,尹姬这个角色到底有什么用意,希望看完结局能解开你的疑惑。
全文的结构大致如此,序章以“京郊下着小雨”开头,尾声以“京郊的小雨仍旧淅淅沥沥”结尾,我想表达的大抵是类似故事告一段落,但天下风云永无止息,诸如此类的意境。
倘若这个故事能打动你,给你一些感触的话,我会很高兴。
感谢你的阅读。
-
Effortless.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16 18:18:10
-
吃苹果要不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13 11:36:38
-
林书媛(vocal版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4-09 01:57:58
-
行周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4-29 10:26:05
-
gligligaga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2-14 01:57:52
-
笑舞狂歌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2-08 20:36:43
-
眨眼睛眨呀眨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1-11 22:28:51
-
致冬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8-20 12:44:20
-
坑货-欣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7-01 22:30:23
-
Hodor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6-21 20:07:04
-
海南椰子鸡0v0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06 23:56:19
-
盘子没菜✔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2-27 02:23:27
-
把绿藻搬回家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0-10 18:42:51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8-27 13:59:18
-
口语小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8-18 11:41:46
-
Venlafaxine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8-12 04:12:59
-
我今晚去威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7-13 08:41:14
-
奶黄月亮堡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7-13 04:58:49
-
Lescete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22 17:14:24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18 09:39:18
-
自深深处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17 21:32:32
-
momo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17 17:08:56
-
Chubby Mochi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17 16:55:57
-
BLUE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17 16:15:23
-
西街理发店梅姐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17 15:23:51
-
哥来此重振荣光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6-17 15:15:47